彭姠之罪大恶极。

  背纪鸣橙回家时,心里只有这一句。

  刚才纪鸣橙说的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好像自己是个套路她的渣女,但天地良心,彭姠之是直的,她的感情生涯从来没走过弯路,连和男人交往,都是奋起直追,表白、相恋、分手,连什么三角恋都没谈过。

  更别说那种“弯路”。

  彭姠之是白羊座,多少有一点英雄主义情结,不待见的人怎么追她都不会看一眼,喜欢的就凤眼一眯咔咔往上冲。

  不过她的恋爱都谈得不长,她觉得自己在感情里有缺陷,那就是必须对对方抱有强烈的近似于崇拜感的滤镜,才喜欢得下去。但崇拜感的保鲜期往往很短,因为她的多巴胺就总是分泌得不够。

  向来是轰轰烈烈开场,认识第二天就想跟人结婚然后自我牺牲地相夫教子,第三天就认为可以同居,然后进入漫长而无聊的磨合期。她总觉得,所谓的磨合期对她而言,没有“合”,只有“磨”,只是硬生生地磨掉她的感情。

  所有她率先提出分手的恋爱,几乎都是这样,厌了、倦了、烦了。

  而对方甩她的情况,也很统一,具体原因她还不想说。

  彭姠之具有白羊座一切好的与不好的典型特质,比如说仗义、冲动、情绪化。外表看起来成熟可靠,实际上是个纯种傻白甜,记性很差,经常短路,而且外强中干,怂得要死。

  喜欢凑热闹,经常热血上头,但一到晚上也容易对窗落泪,反思为什么不能各退一步,守卫世界和平。

  就这样分裂地活着,把所有的生活场景都风干成碎片,叮铃咣啷地扔在记忆深处,跟抛进了储蓄罐似的,要等砸碎它的时候,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钱。

  所以活得大大咧咧,活得没心没肺,以至于纪鸣橙所控诉的亲吻,完完全全地就被抛诸脑后,一点印记都没有留下。

  然而就这三十秒,在对方的生活里起了蝴蝶效应一般的连锁反应,是她平静岁月里的轩然大波。

  彭姠之很愧疚,因此把不省人事的纪鸣橙安置到沙发上时,就动作更轻柔一点。

  “纪鸣橙。”彭姠之让她半趴在沙发上,自己蹲到面前,轻轻拍她的脸,“你有没有好一点啊?”

  没有,一点反应都没有,像是睡死过去了。

  彭姠之揉了揉酸得要命的胳膊和老腰,呻吟着叹了口气。

  她是想和纪鸣橙过夜来着,但也不是这种情况啊,在酒吧里一头栽下去,跟晕了似的,怎么叫都叫不醒,没办法,只能带她回自己家。

  看这样子,水也喝不进去,等她醒来也不太现实,彭姠之很苦恼,这女的是从来没喝过酒吗?怎么可能一杯长岛冰茶就醉成这样,连彭姠之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真的给她下了什么蒙汗药。

  “你别缩着啊你,你这样子会吐。”

  知道她听不见,彭姠之“啧”一声,还是锁着眉头嘱咐她。

  沙发上的人轻轻嘤咛一声。

  彭姠之没辙了,拿起手机看眼时间,再往卧室一瞟。

  得,让给她吧,谁叫自己于心有愧呢。

  彭姠之是本地人,之前一直跟家人住,后来跟更年期的徐女士狗见羊,三天两头吵,就搬了出来自己租了个小房子,因为单身有几年了,只租了个一室一厅,一个人很够用。

  当然,没考虑到现在的情况。

  她又老龟驮碑一般把纪鸣橙弄去床上,已经快累瘫了,强撑着给她把外套和开衫脱了,怕她憋得吐,衬衣扣子也解了一半,想了想,又伸手进去,给她把内衣扣解了。没脱,也没看,就只是让她松快松快。

  裤子还是牛仔裤,彭姠之有点犹豫要不要给她脱,但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轻薄过人家,于是只把钮扣解开,免得箍一晚上,然后脱掉鞋袜,轻轻搭上被子。

  如果是一般情况,彭姠之绝对不肯别人穿着衬衣牛仔裤就躺在自己床上的。

  自作孽,没辙,等她醒来再洗床单吧。

  彭姠之拿起睡衣,叹一口气去洗澡。

  一身轻松地出来,已经是十二点过了,彭姠之躺在沙发上,把手往脑后一塞,又开始失眠,外面的风声呼呼的,不过也大不过屋内微弱的电流声,配音导演都有一副好耳朵,但每到晚上,被失眠折磨的彭姠之听觉更为灵敏,她甚至能听到墙体里管道的声音,偶尔楼上传来弹玻璃球的声音,还有自己脑子里的脑鸣声。

  不确定是耳鸣还是脑鸣,总之是有,像极其高频的电流声,又像小时候电视机没有信号,“滋——”那样搜索着频道。

  去医院看过,测了听力没有受损,医生也找不出原因,说是神经性耳鸣,或者叫神经性脑鸣,病因不明确,也没有什么治疗方法,只能自己适应。

  彭姠之用了很长的夜晚和这样的声音共存。

  后来共存不了,越在意越明显,她就掩盖。唱歌也好,喝酒也好,开夜戏也好,热热闹闹的声色犬马,让这一点执拗的瑕疵逐渐被忽略。

  但治疗总有副作用,体现在每次喧哗之后,这样的声音就更为明显,在嗡嗡的回响中游蛇一样窜出来,嘶嘶地吐信子。

  有时让她害怕,怕什么呢?她没想好。

  大概是怕孤独。

  就是你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声音是只有你自己能听到的,你无法对别人形容,也无法让人跟你通感,你们不能像听歌、看电影、甚至走在街上那样,对同样的声音作出反馈,你没办法跟任何人说哈哈哈笑死或者滚滚滚烦死了,你只能自己聆听。

  聆听一种只面向自己的声音,最为孤独。

  彭姠之又开始难受了,暖气开得很足,但她仍然觉得冷,在落地窗旁的吊椅上坐了会儿,刷了刷微博,等太阳穴熟悉的敲击感到来,她知道已经到了两点。

  走到卧室,想要抱一床被子出来躺会儿,但在脚步声停顿的间隙里,听到了纪鸣橙细微的呼吸。

  彭姠之熬着通红的双眼望着她,失魂落魄,像是面对一个蛊惑。

  像是面对一袋能够药到病除的中药。

  她轻手轻脚地进去,打开衣柜,踮脚想要够最上方的被子,伸了伸手,停下来,又看一眼纪鸣橙。

  其实,悄悄在旁边睡一会儿……应该没事吧?

  明天起来,是肯定要跟纪鸣橙诚恳道歉的,那,两个人只有一张床,其实一起睡也很合理,大不了道歉的时候再加一项,再说,自己费了那么多力气把她弄回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说,睡个床边边,也不为过吧。

  而且而且而且,之前纪鸣橙清醒的时候,也答应过跟她挤一个被窝,看起来其实不是很排斥的。

  彭姠之连用了三个“而且”,真的在很努力地说服自己了。

  很有成效,她坐到床边,侧躺,小心翼翼地枕着枕头的一个角,心安理得地闭上眼。

  纪鸣橙是医生,应该治病,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