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都市情感>白桃有冽>第56章 古风番外: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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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见过他的。

  新科武状元身姿挺拔,风华正茂,站在那殿上,岂止一个威风凛凛可言。他想,自己终究是老了。那鬓角隐隐约约的白发,眼角蓄势待发的皱纹似乎可以证明他年华的逝去。可实际上,尚需等待三岁光阴,他方才能入而立之年。

  八年前,站在那处指点江山,风光无限的人是他,羿国最年轻的状元,如今最年轻的丞相——陶煜。是的,他是与纸笔打交道的人,那曾经最不屑于舞刀弄枪的世家嫡公子。

  逝者如斯夫,一朝河东,一朝河西!不过八年,重文轻武的羿国早已成为武夫的天下。纵为丞相,却也不过虚名而已,那军中小小一个千夫长也不曾将他看在眼中。

  正思怔着,却见那挺拔的少年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跟前。曾经低他一头的少年早已高他一头多,只听少年冷冷道:“我记得你,丞相。”

  陶煜仰头,却见少年灿然笑着,如初生的红日,耀眼而温暖。他没想到,一面之缘,少年竟然能记得自己。

  “颜冽……”他回以笑容,苦涩味却瞬间弥漫,似要淹没他。

  “原来,丞相未老!”颜冽言里语外丝毫不掩饰嘲讽之意,“倒是先衰了……”

  “可惜可叹!”少年低头凑过来,“敢问丞相,未老先衰,没用错吧?”

  陶煜扯出一丝笑容,却防不胜防,皱纹瞬间爬上他眼角,似是为了迎合那句未老先衰。他毫不知情,只礼貌回应,用少年能够满意的答案。

  半天不得回应,陶煜抬眸,却突然被一只大手挡住了光线。还未作出反应,却已实实在在感受到粗砺的指腹再他眼角轻轻摩挲,痒痒的,奇怪得很。

  他正欲发作,少年却早已移开手指,若无其事说着丞相皱纹多了些。那极速升上来的怒火,猝不及防被冰水熄灭个彻底。

  再看向少年,笑得人畜无害,英气勃发,真真是军中小将风姿。像只泄气的皮球般,陶煜瞬间没了精神。他简单给了个敬礼,不想多做纠缠,“若无它事,老夫便先行离开。”

  不过二十有七,竟是用了老夫这等自称。是的,纵横官场八年的丞相妥协了。实际上,自三年前开始,他妥协的次数,早已如浩瀚星辰,难于数清。所以,他又何必在意这一次?

  出乎意料,颜冽竟然配合。他回以同样敬礼,道了句丞相慢走。

  ……

  偌大的丞相府,人却少得可怜。

  坐在亭中,望着云卷云舒,秋风卷落叶,陶煜不禁追忆起似水年华。

  曾经的他是新科状元,又是陶家公子,自然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那时,颜冽不过是一个稚气未退的幼孩,整日舞刀弄剑,小小年纪却早早有了将军气势。

  他想,他应是出于善意的。他不过是路过,随口留下一句习武无用罢了……他不过是想劝那孩子走上正途罢了……

  他本应是没错的……可事实却是他错了!

  启亓元年,新帝登基,外敌入侵,文弱的羿国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般,节节败退,最终以羿国割地求和收场。从此,举国崇武,文生被碾压到泥里,成了仅高于行商者的存在。

  他望向那空荡荡的主院,眸中不禁泛起了水光。没错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文人向来多愁善感,悲伤充斥心头,难不成还不能哭一场?

  风头正盛时,京中女子,他陶煜是谁也瞧不上的!可仅仅过了三年,却已是京中女子谁也瞧不上他!快到而立之年,其他人早已享膝下之欢,而他堂堂丞相府,却连一个正经的女人都没有。

  文人向来好面子,陶煜也不例外。血气方刚的年纪,家中无妻无妾,又不得游青楼,陶煜禁欲多年,却被外人传了个龙阳之好的名声。

  可,无权无势的他又怎能反驳?除了那轻浮的青楼女人能为铜臭愿让他一尝朱唇,一枕玉臂外,试问谁愿与他一介被传有不雅之名的文人交发结心?

  低低的抽泣声在亭中若有若无,而泪水早已打湿那青色的衣襟。

  轻轻的脚步声颇有节奏,与这无律的抽泣声,意料中的对立,却默契打破相府中萧瑟的寂静。

  陶煜慌张擦拭泪水,却听那年轻有力的声音传来,“丞相怎么哭了?”

  他更加慌了!毫无章法地乱擦着,青色的衣袖依稀可见泪水斑驳,可脸上的泪痕却如此明显。

  沉稳有力的步伐声越发清晰,年轻的丞相仿佛落入泥潭,惜命地挣扎着,可却只能越陷越深,最后窒息而亡。

  “给!”洁白无瑕的帕子递了过来,很难想象那是一个武夫的物品。

  陶煜生于世家,是极其好面子的一人。他默默接过帕子,扭过头去,慢斯条理地擦拭泪痕,认真而仔细。再转过头去,已是俊秀白净的脸面,一派温润与沉稳,哪有刚才那哭泣慌乱的人半分影子?

  少年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唤道:“丞相。”

  陶煜有些愠怒。这少年闯入他府中,没有一分客人的自觉,真当他丞相软弱可欺?他相府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

  正欲发作,却听少年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似要撩动他的心弦,“听闻,丞相有龙阳之好?”

  脑海中轰隆一声,陶煜失了理智,一把推开少年,怒声呵斥,“你这无礼小儿!”

  颜冽纹丝不动,低低笑着。陶煜那握笔的力气怎么可能推得动他?对于他来说,无异于挠痒罢了……

  无力感一阵又一阵,如滔天巨浪淹没了陶煜!他终于后悔了!终于觉得曾经的自己有多么可笑!若不是当初执念,废武从文,自己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丞相不过长我五岁,称我小儿,更为无礼。”颜冽挑眉,轻笑着,不见恼意,更像是在看笑话。

  陶煜第一次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他冷着脸,拂起袖子,欲站起身来。然而,颜冽却先他一步,将他拉入怀中,咬耳厮磨,“丞相,我喜欢男人……”

  陶煜挣扎着,却被紧紧困于怀中,少年热烈的气息从四方八方将他围堵,霸道地不让他有一丝反抗。陶煜怒骂,但说来说去却只是两句无耻小儿不断重复。

  颜冽紧紧抱着男子,轻闭双眸,英气逼人的脸上逐渐浮现满足的笑容。

  秋雨滴滴答答,大颗大颗落了下来,不给黄叶树一丝准备的机会,无情打落枝上不多的树叶,将它们打入尘埃,碾入黄土。

  那丞相嗓子早已嘶哑,在少年怀中绝望低声抽泣。府中寂静得只剩下滴答声,分不清是秋雨打落叶,还是丞相在抽泣。

  颜冽腾出手来,轻轻勾起那泪痕满面的脸,轻声唤道:“陶煜……”

  竟是连丞相也不称呼了!

  陶煜倔强扭过头去。文人的尊严怎可容人脚踏?

  颜冽却不恼,望着陶煜冷冰冰的侧脸,自顾自说了起来。

  “你可知,我等得有多辛苦!两年,陶家没落……三年,丞相失势……五年,流言四起……八年,与你并肩……”

  陶煜一惊,“你……什么意思?”

  “我爱慕丞相。”

  年少时的惊鸿一面,便是八年孤寂的等待与日日夜夜的刻苦练习。他将记忆中那清俊秀美的男子深藏心底,一藏便是八年光阴。

  时光逝水,可那份爱意从未逝去,随着光阴,深深刻在心上,化作执着,成为执念。

  “陶煜,我不知流言真假!可我想着,终究是要来看看的。八年的爱慕,我不想就此湮灭在心底,我想让你知道,哪怕你接受也好,抗拒也罢。”

  陶煜握紧了拳,嘶哑道:“我陶家子弟不会有此下流之好!”

  已是挑明了一切……

  颜冽悲戚一笑,霎那间,光芒顿散。他放开怀中的人,起身兀自走出了凉亭。冷瑟的秋雨未停,打湿挺拔的身躯,那背影突得孤寂起来,让人心止不住一空,钝痛感袭来。

  在出府的那一刻,湿漉的少年却突然转过身来,深深鞠躬,“下官冒犯丞相,本是罪该万死。可边关告急,还请丞相恕罪,允了下官马革裹尸赎罪。”

  他的声音嘶哑却响亮,响彻空荡荡的相府,最后随着少年的离开,彻底消逝于秋雨滴答声中。

  相府重归于寂静。

  ……

  秋去冬来,冬去春到,边关的战事已持续了半年。

  就在众人以为就此僵持不下之时,边关传来消息,让平静地朝堂炸开了锅。

  颜将军投敌叛变!

  陶煜不信!他不信那朝阳般的少年会投敌!依稀记得那最后一面,少年的鞠躬,以及愿为国捐躯的决心。

  朝堂之上,陶煜力排众议,据理力争,罕有地争红了脸。

  据消息传来不过三日,颜家之人便已被通通押入大牢,等待处死。陶煜虽未接受颜冽爱意,可他向来公私分明,不愿让一代忠良就此被冤,不愿让颜家上上下下一百口人因一场莫须有的罪名丢了性命。

  “那丞相可愿以死明鉴?”那高座之上的皇帝冷冷问着。

  在年轻的皇帝眼中,文臣无用,死了亦是无所谓,倒能落个耳根清净。

  吵人的朝堂顿时寂静下来,无声地遵守着天子的命令。

  一阵清冽的笑声传来,只听那百官之首说了一句好。

  ……

  陶丞相饮鸩而死的当日,边关却传来了消息,颜将军深入敌营,杀死敌军首领,却也马革裹尸,尸体留在了南疆。

  那日,满京的桃花盛开,染红了京城的天空。

  丞相府,杂草丛生的凉亭旁,桃花朵朵,久违的春意光临无人的相府,可凉亭中持卷长读的人却已不在。

  战争胜利的日子,桃花盛开,羿国举国欢庆,连那皇帝也久违地有了笑容。可那年少的将军却战死沙场,忠心的丞相也死于朝堂。

  春日里,京中再次有了流言。

  传闻,找到那年少将军的尸体时,他怀中揣着一枝桃花,双目望向京城的方向。应是京中有了爱人,死不瞑目吧!

  古风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