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始, 年幼的两人第一次相遇。

  热意弥漫的苦夏迎来雨季,窗外淅淅沥沥的,花丛的蝴蝶不见踪影, 法庭内气氛严肃到几近窒息, 春归小心翼翼收回目光, 这里人群拥挤,就连走廊都挤满了记者,刺眼的白光争先恐后地闪烁, 没一会工作人员又赶去维持秩序。

  或许洛赫永远都不会知道, 在法官第一次敲响的法槌里,春归竟然比自己还要更早地注意到他。

  十岁是一个很奇妙的年龄, 孩子们早已拥有独立思考、解决问题的能力, 却还是愿意相信大人们所说的“死亡就是变成天上的星星”。

  春归总在后悔,如果自己当时再长高一点, 或许就能看见许春娟眼中的悲哀和欲言又止了,可惜女人从不低头, 他仰头时也只能对着许春娟瘦削的下巴发呆。

  他对洛赫就像雨夜中即将熄灭的两团火,寒冷时抱团取暖的两只猫,想要靠近是本能,他双手交叉抵住额头, 用没有神祝福的十岁生日偷偷许愿:希望大家天天开心。

  发现洛赫出现在自己的校门口时,春归是开心的。

  那段时间洛赫的家人总会跑到他们家门口威胁许春娟不准二审上诉,碎掉的窗玻璃, 熏得眼睛疼的红油漆, 甚至开膛破肚的流浪猫狗, 和让他们私下调解的物业民警。

  网络的谩骂铺天盖地, 洛赫一家的黑白照镶上花圈, 键盘侠终于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

  春归明白事情的过错不在洛赫,毁掉的家庭中,家人是最大的受害者。

  可当春归想要靠近他时,乌压压的人潮却将两人狠狠隔开。

  春归连跳起来都做不到,因为他的双手被大家紧紧握住,怜悯的眼神似要将他完全吞没。他们说这是一种保护,他只需要待在水上步行球里,做一个弱者就够了。春归怀疑球里根本没有供自己呼吸的氧气,他快要窒息了。

  太阳正在落山,回过神时,那堵墙也随之消失,洛赫不见踪影,地上只留臭鸡蛋的痕迹。

  少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众人掐住他的喉咙,说不存在这回事。

  于是春归学会了,安静。

  不久后,#张明自杀#再度将话题推上高-潮,只不过这次抨击的对象却换成了许春娟。

  他们说张明是被许春娟索要的巨额赔偿逼死的,可法院的一审仅仅判下二十九万元。

  见谣言站不住脚,他们迅速团结地换上另一个矛头,#死者的妻子全妆出席#,戳得许春娟浑身都是血窟窿。

  漆黑的夜里,春归没有任何征兆地醒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千斤重的铁块压得他浑身上下透不过气,他想张开口喊妈妈,回答他的却只有窗外的一声“砰!”,和随即而来的尖叫。

  砰!像春归戳破的生日气球。

  砰!像半空中绽开的烟花。

  女人的血染红了春季平的黑白遗照,女人的血蔓延至春归的脚下,永生都洗不掉。

  少年缄默地望着,直到第二天许春娟的尸体被人抬走,他的世界也没有再亮起来。

  于是春归学会了,闭眼。

  再后来,春季平和许春娟的黑白相框钉在客厅因潮气而泛起灰白的墙上。

  房间内,卡顿的老人机在狭窄的卧室里发出幽暗的白光,九键拼凑出几千字的长话。

  春归一遍遍审阅,确认没有任何错别字、语句不通能被网友圈出来吐槽的点后,他点击了发送,评论那一栏立刻多出无数个小红点。

  春归的手机很卡,加载不出来,但他迫切地想要看到有人认同自己的话,等了将近二十分钟,半梦半醒间老人机的界面终于缓冲好了,少年立刻睁大眼睛看,下一秒,电话商弹出一条短信,【您本月欠费xx元已停机。】

  第一条热评是“春归的腿毛别洗了,如果不是他家贪得无厌,怎么会逼死洛赫的爸爸?”

  回复跟着一片支持与赞同。

  少年失落地垂下手,逃避般把自己蒙进单薄、破了洞的被子里。

  十岁的生日蛋糕沾了血,就连愿望都成了恶魔实现。

  春归明白,开心是很珍贵的东西,可他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有一方不开心,别人才能开心吗?

  他不喜欢去到学校就被拖进厕所殴打,疼痛让他感到难过。

  他不喜欢洛赫颠倒黑白的言论,这些伤人的话让奶奶日夜流泪。

  他也不喜欢春季平和许春娟挂在墙上的黑白照,没有色彩,冷冰冰的。

  可他们每个人都在笑,他们的开心像沾上毒液的银针,狠狠扎向春归,于是少年只能用自己的血液、眼泪,画上一个大大的笑脸。

  他学会了,逃避。

  刺刀碎裂在自己怀中,春归死死凝视着身披洛赫和乔俊皮囊的怪物,它们是他的痛苦和恐惧。

  沈雪迟教给他珍惜、勇敢和放弃,可他依然被怪物击倒在地。

  他的内脏被震碎了,浓稠的血液从他嘴角缓缓淌下,在对抗内心恐惧这条路上他受了太多伤,可从没真正赢过一次。输掉的代价是死亡,如今只怕是又要死一次了。可怜的是沈雪迟,爱上的竟然是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

  春归缓缓合上沉重的眼皮,怪物向他扑过来的过程被分解的很慢,最后不知是从哪里溅来的一滴血晕染进青年的眼球,在那一片血色之中,他看见了自己流血的一生和沈雪迟变法宝一般拿出来的干净生日蛋糕。

  故事或许在这里已是结局,那么春归再许个愿望吧。

  希望沈雪迟天天开心。

  -

  乌龟山外部,不良青年已经染回一脑袋黑发,他跳下车,扯了扯衣摆上的褶皱,反手甩上车门。这会太阳正大,阳光刺眼,把他胸前别着的亚力克牌照的反光,上面刻着两个大字,陈山。

  “啧,就快到约好的时间了,人怎么还没出来?”陈山边说边抬头看,双手拢在眉眼间,认真地打量着乌龟山的全貌。

  短短一天半的时间,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乌龟县的县长贪污下台了,在他们吃午饭的时候,镇上的大喇叭通报着乌龟县从此划分给隔壁的武孝县。乌龟山将成为重点开发工程,希望全县广大市民朋友积极主动宣传,不要给游客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起初老人们还在极力反对,可一听说国家要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家里的孙子孙女有条件到市里接受更好的教育了,而没钱盖房娶媳妇的、没读到什么书但想出去闯一闯的,都能借此得到更多的机会,——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于是乌龟县终于不再墨守成规,大大方方迎接新的改革。

  有关乌龟山黑雨庙的传闻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就连网络都不留下任何痕迹,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少年们编织的一场冒险梦。

  现在天亮了,梦也该醒了,勇敢的骑士或许还在途中,距离拯救他的公主只差一步之遥。

  陈山等得不耐烦,他抬手看了眼腕表,已经一点过五分,过会他还要去居委会那里填入职申请,——他当起了乌龟山专职司机,免费搭载游客的,专跑乌龟山这一条线路。

  “难不成他们已经走了?不能吧……”

  陈山蹲下来扯了根狗尾巴草塞嘴里,他的听觉灵敏,看似盯着湿润泥土上搬运食物的蚁群,实则耳朵已经贴到一旁发出窸窸窣窣动静的草丛了。

  他正琢磨着这是什么生物,突然一声喵叫,一个黑色物体迅速窜了出来,他靠得近,吓得当场就要叫娘,灰尘向四周扩散,陈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望着逐渐跑远的黑猫身影,一时间想骂脏话也骂不出来。

  他嘟哝着爬起来,暗骂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拍干净手掌心和裤子上的灰,他从口袋里掏出小镜子左右照了照。新县长说了,要时刻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不能给游客带来任何不适。

  不过下一秒,他听见草丛又传来些许动静,估计是那只黑猫落下的幼崽。

  “怎么带个崽子都这么粗心大意……”

  陈山叹了口气,乌龟县的生灵都是一家人,反正他现在人没等到也没什么事干,索性帮猫帮到底,送猫送到西了。想罢,他重新蹲下来,冲着草丛喵喵叫唤,那声音似乎有一瞬的迟疑,下一秒,它坚定地向自己这边走来。

  陈山心中一喜,喵得更起劲了,直到他以为的小猫崽突然化身成一双带泥的运动鞋把他踹翻在地。

  鹿可燃尴尬地用食指挠了挠下巴,停在半空中的脚缓缓收回来,就在刚才他还跟春归打赌,这是谁家的老猫发-情了,他声音嘶哑道:“抱歉,不过老兄你玩异声癖呢。”

  你这声音才是异声癖吧!

  陈山不想和这人说话,他揉了揉鼻子,骂骂咧咧地站起来。但当他视线不经意掠过对方的脖子时,他顿了顿,立刻警觉地掏出手机,旁边的按键按五下就能自动报警,他小心翼翼道:“你们不是有三个人吗?还有一个呢?”

  鹿可燃闻言,也侧过头去看春归,这同时也是他心中疑惑的。

  在黑雨庙的仪式被引出的刹那,春归就猜到这是开启上一个世界的钥匙,所以张景明以沈雪迟为由头接近他们的时候,青年最先怀疑他的真实身份。只不过以防计划泄露,就连鹿可燃都被列入隐瞒名单中。

  当每个人按照计划主动或是被迫迎接自己的宿命后,鹿可燃踢开凳子,麻绳瞬间被收紧,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必须是张景明,以及少年带给自己的那股极为熟悉的异样感。

  春归面上依旧是一副清冷淡漠的神情,“他过会就来。”

  陈山和鹿可燃无声松了口气。

  每个世界的时间不能相互比较,青年似乎很久没有休息了,一上车就靠着车玻璃睡着了。鹿可燃听着对方传出的均匀呼吸声,小心翼翼地关掉青年身边循环播放的英语听力,这都第五遍了,他都能背下来。

  等做完这一切,他屏住呼吸收回手,却发现春归正直勾勾地凝视着自己,也不知道醒了多久,还是压根没睡。

  鹿可燃的眉心一跳。

  他轻咳了声,全然没有被抓包的心虚感,他指着脖颈上涂抹的一层厚厚药膏,自恋道:“小爷帅不帅?”

  春归单手支着下巴,懒洋洋地笑了声,连敷衍都懒得做,他直截了当道:“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回不回答看我心情。”

  鹿可燃被他噎了下,无可奈何地笑道:“还真是瞒不住你。”

  但他不确定这种方式是不是在强迫春归自揭伤疤,他不自然地坐着小动作,盯着青年破了皮的嘴巴,轻声道:“他……什么时候带你走?”

  春归挑眉,“一上来就是重量级?”

  他沉吟片刻才继续道:“这里的时间和现实有出入,我不知道我会等多久,等到死也说不定。”

  “那乔俊和洛赫到底是什么?”说完这句话,鹿可燃闭了闭眼,不敢细究自己的想法。

  他从废墟里爬出来后,本是没有信号的手机却接连收到两三条热搜,乔俊被活埋,洛赫活生生窒息在垃圾场里,这样残忍的手段警方给出的报告竟是自杀,原因是现场没有提取到任何有关第三者的有效信息,直觉告诉他,这就是他们现实的死法。

  春归微微偏头,“你应该猜到张景明的真实身份了吧。”

  鹿可燃迟疑地点了点头。

  春归这才继续道:“它们是以我内心恐惧为养料成长起来的怪物。”

  也难怪沈雪迟无论如何都无法抹消它们的存在,因为怪物就藏在春归的心中。

  鹿可燃怔愣了片刻,蹙眉道:“那你有没有受伤?”

  -

  “不准睡,死了你就完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春归仰躺在地上,平静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哑着嗓子哭的张景明。

  就在不久前,他还嚷嚷着要杀了自己、取缔自己,这才过了多久就原型暴露了,不愧是“懦弱”。

  春归闷笑了声,被血呛得咳嗽起来,“我以为你会趁机杀了我。”

  “在你丢下我的时候,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张景明的语气带着埋怨和委屈,他的后背被怪物强行撕裂一大半,潺潺不断涌出的鲜血像放坏的樱桃汁,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裳,他的手里还握着那把刺刀。

  他眷恋地趴在春归的怀里,眼睛泛红地小声重复道:“你丢下我的时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明明是你的一部分啊。”

  -

  春归摇头道:“没有,因为我找回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想到这,春归眉眼向下弯了弯,眸中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他终于明白了沈雪迟的“良苦用心”。

  多年前懦弱深深折磨着春归,他以为抛下懦弱自己就能活下来,但他忘了,当他强行把懦弱分割出自己的身体,怨恨自己的胆小无能时,这同样是对勇敢的背叛。

  他轻声道:“褪去那层恶心的皮囊,他们只是我需要战胜和接纳的东西。”

  他想,如果只能用一句话形容他和沈雪迟的人生,那大概就是一个死人对另一个死人伸出了手吧。

  万幸,他们重新活了一次。

  副驾驶的门突然被人拉开,陈山半梦半醒间感觉车子向下陷,骤然惊醒过来。一转头,他的身边就多了一位戴黑色眼镜框跟戴墨镜似的耍酷少年。

  张景明挑眉道:“走呗,山里饿得我都要啃野生菌了。”

  他边说边忍不住朝后视镜那里瞥,恰好与青年对上视线,只不过下一秒,两人又心照不宣地转过头。

  这是六月的某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格外温暖,乌龟山经过一夜的雨水洗礼,湿润的气息夹杂着泥土的腥气,春归嫌车内皮革味重,降下车窗,感受着卷来的风带着热气扑洒在脸上。

  在英语听力重复第十三遍的时候,春归看着窗外淡淡道:“谢了。”

  鹿可燃&陈山:“你在跟谁说话?”

  副驾驶座位上没有人,路程颠簸,缺少镜片的黑色眼镜框和刺刀相互碰撞发出脆响。

  叮铃铃的,悦耳动听。

  陈山猛踩油门,面包车摇摇晃晃地上坡了,他大声道:“安全带系好!前面有交警检查!一个扣五十块呢!”

  青年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包了浆的纸条,也不知放了多少年,字迹都辨认不清了。

  他看了很久才隐约认出上面的小字。

  天天开心[笑脸]

  一阵微风吹来,乌龟县特有的花种开了满山,它们在风中摇曳,春归嗅了嗅,闻着像裹了雪的梨花香。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真是我有史以来卡的最厉害的,我先是尝试了两种写法,但效果都不尽人意,愁的头秃!现在发出来的是我尝试的第三种,虽说不是特别满意,但对目前的我来说真的尽力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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