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先看上的,你这妖怎么不懂先来后到?”当康抱着一盆药植,朝对面那个女妖嚷嚷。

  那女妖将将自己的兽耳露出,鼻尖也是黑色的,看起来像是犬类妖兽。

  她面露不耐之色,道, “你付灵物吗?没付这就是无主的。既是无主的,我买了又有什么问题?还不快将婴果给我。”

  当康呸了一声, “强抢就是强抢,说什么无主,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我偏不听。小鹿,告诉他,这婴果是谁的?”

  “当然是老大的。”小鹿在旁捧道, “自古交易讲究诚与信,我们老大和店家讲价,已经进入交易阶段,这个阶段,这个婴果是非卖品,属于我们老大和店家的,最终归属归于谁,看交易成功与否。你强辩这婴果无主,是想让店家不诚不信,日后不能再来蜃市行商吗?”

  店家本来在旁听他们扯皮,无论是当康一伙,还是女妖所在的一伙,他都惹不起。本来他想着两位大佬相争,谁挣赢了和谁交易,最好两大佬互相竞争,让他获利,万万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

  他忙道, “那可不行,要讲究诚信。”

  开玩笑,他能在蜃市摆摊,靠的就是多年信誉,要是被人告一个不诚信,他丢了这内城的黄金摊位,损失就大了。

  当康挺直胸膛, “听到没有,赶紧走赶紧走,别打扰我和店家交易。”

  女妖冷笑,对店家道, “一节三千年蛇蜕,龙盘木,螭龙颔下珠,卖不卖?”

  店家是蛇妖,一直想化龙,女妖给出的东西,让他完全无法拒绝。

  他面露犹豫之色,决定在化龙之物和黄金摊位间来回跳动,良久做不了决定,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到当康一伙,好似再说,加筹码,加筹码。

  加了筹码,他就倒向他们这边。

  瞧清楚店家眼底的意思,小鹿白了他个眼球,想得美,这婴果病怏怏的,要不是他考虑到有苏先生在,这婴果他看都不看一眼。

  正僵持间,苏唯一行人认出当康,也认出当康对面的那女妖,是食肆前台小姐姐。

  苏唯挑眉诧异,这么快又遇上了。

  当康和女妖一行人也瞧见了苏唯五人,女妖对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青年低声道, “尊上,那人就是那天来店里捣乱的人类道士。”

  青年雪袍玉冠,一头鸦发垂落到臀,黑与白色彩浓烈对比,像是彼此分割,又似是完美融洽,犹如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看似温和慈悲,却又堕入黑暗。

  他手上握着佛珠,一粒一粒地不缓不急地拨动,像是拨动着时间;他垂眸静站,面上一片慈悲,犹如行走世间普度世人的高僧,纯洁而神圣。

  他抬眸,望向苏唯。

  苏唯一愣,那双眸子幽深黝黑,深不见底,像是无尽苍穹,又像是地狱深渊。

  本能的,他心生一抹寒意。

  忽然眼前被一个背影拦住视线,加诸于他身上的恐惧远去,苏唯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冒出冷汗。

  苏唯是第一次直面远古大妖的实力,而这不过是他们实力的冰山一角,一眼之威,压得凡人毫无还手之力。

  见蔺兰能直面自己外泄的威压,青年眼底闪过抹兴味,他视线移到蔺兰身上,忽然开口, “你很不错。”

  他这态度,不啻于说,其余人实力弱得,他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毕竟,直至蔺兰出现之前,他没开口说过半句话,安静地站在一旁,像是背景,又不容人疏忽。

  他的声音很好听,似那空山钟声,佳古佳音,带着说不出的禅意。

  蔺兰背对着苏唯,在苏唯面前一贯的温和消失,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狻猊,眸底亦是幽深难辨。他听了青年这句称得上夸赞的话,眉眼动了动, “你也很好。”

  两人视线胶着,谁也没有让步。

  场上一时无人说话。

  好似过了一秒,又似是过了许久,那青年收回视线,低声道, “走吧。”

  他转身,率先离去,前台小姐姐瞪了当康和苏唯一眼,跟了上去。

  等他们走得远了,当康猛地一拍胸。脯,后怕道, “吓死我了,没想到狻猊这么可怕。”

  当康自认活得长,在妖怪中也算一方人物,就算狻猊是龙九子,他也不放在心上,比起跟脚,当康是上古异兽,狻猊只是杂血龙,谁比谁高贵?

  结果,狻猊气势好强啊,秒个他没问题。

  当康身后的小鹿白马等妖都在狻猊的视线下吓的露出一部分原形,听到当康说狻猊可怕,一个个的猛点头。

  小鹿低声问, “老大,狻猊这么可怕,我们还和他们作对吗?”

  小鹿瞧向苏唯,因为苏唯得罪狻猊,值得吗?

  当康缓过神,瞪了小鹿一眼,道, “我当康说过的话,一千匹白马都难追,苏唯是我兄弟,说不卖给食肆,就不卖给食肆。”

  说完后又低声道, “其实我觉得,他未必会计较我们这些小动作。”

  狻猊一伙人已经离开,只有当康这一个买家,小贩知道自己不能卖高价了,遗憾地报了价,恰好压在小鹿心底的那个价格。

  小鹿将买下来的婴果苗递给苏唯,对苏唯道, “苏先生,这是婴果,是‘一颗金丹吞入腹,婴儿从中探出头’的婴,一颗婴果富含的灵气,相当于个人类道士修炼出的元婴,无论对人对妖,都大补。”

  苏唯接过,问, “这婴果能一直活下去吗?”

  “当然能。”当康在旁接口, “灵草都能长久活下去,不过灵草基本上不会开智。”

  可以放心吃。

  苏唯点点头,问, “它一般多久会结一次果?一次会结几个果子?”

  “一般百年结一次果,一次结十颗果子。”当康根据经验答道。

  “谢谢。”苏唯承诺, “若婴果结了果子,我会给你们二个。”

  苏唯只承诺两个,是因为婴果百年才结果,他怕自己几十年才能让它结果一次。

  小鹿在旁喜不自胜,婴果的价值,可不是这株小小的婴果苗能比拟的,他不由得庆幸,选择将婴果苗抢下送给苏先生。

  有了这两个婴果,老大实力能更进一层。

  目的已经达到,小鹿很有眼色地提出告辞,两方人马分手,一方继续逛街,一方继续往戏院赶去。

  戏院建在茶楼里,舞台上已经有妖在唱戏,台下位置更是做了不少人。

  苏唯他们挑了张方桌坐下,茶楼就有茶博士过来,端着盘子站在旁边。竹叶青抓了一把竹果放到盘子里,交了茶水座位费。

  交了后,茶博士端着盘子离开,又上前送了茶水,点心,灵果。

  竹叶青给得大方,茶楼送的也大方,茶水是灵茶泡的,点心和灵果也是灵药制成,价值比不过竹果,但加上座椅费,和看戏费,也就差不多。

  唱戏的妖是鸟妖,咿咿呀呀地,听不懂戏词,但调子婉转动听,也是一种听觉盛宴。

  甘青在旁摇头晃脑,跟着那戏文咿咿呀呀地唱, “我走那常州,看花开残红,杏子黄时,春衫薄透……”

  竹叶青在旁拍了一下,道, “好的不学,尽学坏的,这些戏词也学?”

  甘青躲了一下,小声道, “这才哪到哪, ‘径深幽处,桃花水流流’我都没唱过,我听你唱过。”

  “嗯?”竹清闻言扫向竹叶青。

  竹叶青忙道, “你别听他胡说,我怎么会唱这种曲子?”

  甘青在旁毫不留情地揭穿, “你就唱过,还欺负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跟我一本正经的解释,这是形容春天好风光的。”

  竹叶青在竹清死亡视线下,扛不住,凑近竹清耳边,低声解释。

  竹清面颊霎时红了,他僵直着身子,扭头看戏。

  竹叶青低声笑了下,握住竹清的手,安静地不再开口。

  坐在竹清和竹叶青对面的苏唯将两人互动看得清清楚楚,苏唯忽然觉得自己在灵川吃得太饱,到现在都没消化一丝半点。

  甘青对这暧。昧气氛习以为常,反正从小到大,两位哥哥忽然就黏在一起,他已经习惯了。

  他拿起瓜子磕,一边磕一边继续跟着唱。

  听戏不是苏唯的爱好,苏唯勉强听了片刻,就有点想摸出手机玩了。

  蔺兰瞧出苏唯的心不在焉,低声道, “我们出去逛逛?”

  苏唯瞧了桌上其余三人一眼,道, “会不会不太礼貌?”

  “没事,不会的。”蔺兰见苏唯意动,抬头道, “竹大哥,竹二哥,我和小唯出去逛逛,待会儿再过来找你们。”

  竹叶青和竹清回头,竹清笑道, “好啊,去吧,我们从小看戏长大的,忘了你们年轻人不喜欢看戏。你们玩够了再过来,我们会一直在这。”

  “好。”蔺兰答应了,拉着苏唯起身

  “苏哥,等等我。”甘青起身,被竹叶青拉住。

  竹叶青望着甘青恨铁不成钢,经常在他和二青身边当电灯泡也就算了,怎么还想去小唯那当电灯泡?

  没看到那两人彼此有意,正在加深感情吗?

  “你不想看《斩魔》了?”竹叶青问。

  甘青之前说的‘魔灵试图侵占人间众妖齐力除魔’正是《斩魔》戏中的第三折。

  甘青犹豫了会,只能舍下苏唯,重新坐下,道, “苏哥,你先和蔺先生去玩玩,玩好了再过来找我啊。”

  “好。”苏唯点点头,和蔺兰出了戏院。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蜃市,看什么都新鲜。

  蜃市什么都有,麦芽糖画,红糖画,面人,面具什么的,街头巷尾有不少摊子,神奇的是,同样是卖糖画的,不同摊子上的糖画味道都不一样。

  苏唯心内感慨,没有两把刷子,都不能在蜃市占一席之位。

  因为苏唯有心种灵药,做妖怪生意,所以他逛了片刻,就开始有意思的寻找卖灵药种子的摊子,换了不少种子。

  最让苏唯感慨的是,高阶灵药种子贱卖。

  因为现世灵气稀薄,这些高阶灵药种子根本不会发芽,当做普通灵种卖出去不甘心,卖高了又不会有妖买,他价格一降再降,连当做普通灵药种子卖出去,都没妖会买。

  发不了芽的种子买回去干什么,砸手里吗?

  现在苏唯愿意买,他干脆全都出手了。

  这些高阶灵药种子是他以前攒的,全是发芽后能释放灵气的异种,可惜他种了这么多年,这些种子没一颗发芽的,他死心了。

  他卖完后,难得良心发现,提醒苏唯一句, “你最好也赶紧转手出去,这些种子不发芽。你留在手里越久,这些种子越不值钱。”

  苏唯道谢,将这几十粒种子贴身收好,继续逛。

  蔺兰本来一直陪在苏唯身边,替苏唯找买卖灵植的摊子,这时瞧见路边的酒旗,站定了。

  苏唯走了一段距离,见蔺兰没跟上来,转身一看,蔺兰正盯着酒楼眼巴巴地瞧,像是跟着父亲逛街的孩子,看中了个玩具,知道爸爸不会买,只能渴望地瞧。

  苏唯被自己的联想揪得心一软,他走到蔺兰神色,道, “蜃市的酒我俩还没喝过,去喝喝试试?”

  蔺兰摇头, “你还未成年。”

  未成年不能喝酒。

  “我已经成年了。”苏唯深吸一口气,拉着蔺兰往酒楼走, “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喝甜酒。”

  蔺兰犹豫了片刻,不知想起什么,抿了下唇,笑道, “好。”

  酒楼和其余店不一样,只要交个人头费,里边酒任喝。

  走进去,一排排高可通顶的巨大罐子并行并列摆着,罐子是透明的,里边酒的颜色在透明罐里,仿若琥珀般澄净。

  罐子下方,摆放着各种造型的小酒杯,有弓鞋,有兽足,有鹦鹉杯,有夜光杯,有三足爵……

  不下二十种酒杯,供人挑选使用。

  见苏唯在看杯子,蔺兰在旁开口, “以前的人讲究,什么酒配什么杯子,什么宴会用什么规格的被子,丁点都不能错。他们管这叫风雅,错了便是俗气。现在倒没这么讲究了,但这些杯子都留了下来。”

  苏唯瞅了两眼,问, “这些都是古董?”

  “不是,有真的,有仿的。”蔺兰指指那象牙杯, “那就是仿的。”

  象牙杯上镶嵌有绿松石,镶金镀银,富丽堂皇,上边还雕着美人席间托举图,好似在劝人饮酒一般。

  这象牙杯有原杯,原杯是春秋时的老物件,现在摆放出来的,都是仿的。象牙也不是象牙,而是一种颜色近似象牙的石头,上边的金和银也不是足的,只是镀了一层。

  “还有这鞋杯,也不是以前女人穿的三寸金莲鞋,而是新做的。”蔺兰说道新做,也感觉有点恶心,再怎么新,这也是只鞋。

  而鞋子,就让人联想到脚,以及脚汗臭。

  蔺兰闭嘴不语,带着苏唯慢慢逛。

  蔺兰闭嘴,苏唯却好奇地问, “我看一些传奇小说里,那些人偏爱裹脚女性的鞋子,喜欢在这种三寸金莲鞋里放酒杯,混着脚汗味饮酒,还写过不少诗来赞这种味道,说是‘汗渍酒蒸异香飘’。我一直以为是杜撰出来的,原来真有鞋杯啊。”

  蔺兰沉默了片刻,道, “其实不是脚汗味,那些女人喜欢在脚上抹上各种香胰香料,又不走路运动,所以鞋子是香的。”

  “你怎么知道?”

  “我妈妈说的。”

  蔺兰找到了蜜酒,从下边取了只白玉杯。白玉杯取走之后,杯盘下边又送出新的白玉杯,将空出的位置补齐。

  蔺兰又拿了只白玉杯,放到旁边托盘上,盛酒。

  苏唯点头, “兰姨活得长,怕是亲眼见过。不过想想还是觉得,鞋子这东西,细菌很多。”

  蔺兰倒好两杯酒,带着苏唯到中央找个位置坐下。

  他将其中一杯蜜酒递给苏唯,道, “可能他们觉得这样别有风味吧。”

  蔺兰端起白玉杯,朝苏唯敬了一杯。

  苏唯微笑,两杯相扣,两人一饮而尽。

  喝完酒,蔺兰将酒杯和托盘丢进回收箱里,拉着苏唯想要出门。

  苏唯不解, “你不喝了?”

  蔺兰微微一笑,眼底似有星光闪烁,他低头盯着苏唯,视线专注而凝神,他答非所问道, “我妈妈当初是和我爸是在这一见钟情,并喝酒定情的。”

  苏唯不明所以, “所以你过来,是来缅怀下你父母的爱情?”

  缅怀,意为追思,遥念,多与先人相伴。

  听出苏唯话里意思,蔺兰摇摇头, “我妈妈和我爸很相爱。”

  苏唯吃了一惊。

  他所知道的消息是,蔺兰是蔺氏掌权人和他妻子生的长子,以前他不认识蔺兰,就以为这个消息是事实。

  救了蔺兰后遇见兰姨,得知兰姨是蔺兰亲妈妈,苏唯又脑补出蔺氏掌门人为豪门联姻抛弃旧爱,旧爱生子送回蔺氏的狗血故事。

  现在蔺兰告诉他,兰姨是他亲妈妈,他亲爸爸另有其人,苏唯又脑补,小孩一出生抱错,半妖成为豪门继承人。

  似是瞧出苏唯的猜测,蔺兰感觉有些好笑, “不是你猜的那样,我是我妈妈送回蔺家的。蔺氏是我爸的产业,我妈和蔺振业做了个交易,蔺振业夫妻养我成年,成年前蔺振业暂为蔺氏总裁,蔺氏赚的钱都归蔺振业所有,成年后蔺氏由我继承,不过他夫妻能得到蔺氏百分之五的股份。”

  “蔺振业答应了,成为我名义上的父亲。”蔺兰说起这段往事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苏唯不知道该怎么接口,道, “我借个肩膀给你靠靠?”

  蔺兰视线落到苏唯肩膀上,道, “肩膀太小了,我想借个怀抱。”

  好吧,苏唯无奈,他张开手, “来吧。”

  蔺兰伸手抱住苏唯,将脸埋在他脖颈间,深吸一口气。

  他终于抱上这个渴求已久的怀抱,哪怕是用骗的。

  他不欲引起苏唯的怀疑和警惕,正欲松开手,忽然蜃市内灵气波荡,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鲸吞蛇饮,所有灵气都往那边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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