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多数时候,段逐弦是个理性到刻薄的人。
在江杳的印象里,段逐弦仅有的几次感情用事,都和同一个人有关,譬如当年更改志愿和匆匆留学,再譬如今晚。
不过段逐弦这人虽然有点道貌岸然,在他面前既强势又不讲道理,但在道德层面上没这么败坏,不至于嘴上说喜欢他,心里还对白月光余情未了,更何况沈棠已婚,老婆就在这里。
关心应该是本能反应。
毕竟暗中追了那么多年,养成的一些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手里的柠檬气泡水明明还没喝,胸口便涌上些许酸意,堆在喉头,咕嘟咕嘟冒着细泡。
这种感觉极其陌生。
直到段逐弦和沈棠说完话,着急的神色恢复如常,江杳才朝路灯下的三人走过去。
远远的,江杳问段逐弦:“你怎么还是过来了?”
段逐弦看向他:“担心。”
江杳单手插兜,在段逐弦面前站定,眸光暗暗压在眉骨之下:“你是觉得我处理不好?”
这话说出口有点儿冲,江杳自己也察觉到了,脸上的紧绷顿时有意识地松懈不少。
段逐弦道:“你做事一向妥帖。”
知道妥帖还跑来亲自确认情况?
江杳哼哼两声,转头把热牛奶递给沈棠夫妻,自己拧开柠檬气泡水,仰头灌了几口,眉头一拧。
怎么这么酸?
他低头看了眼牌子,避雷了。
走出冰冷压抑的派出所,除了颧骨缀着淤青,沈棠基本已经恢复了平时文质彬彬的模样,他替许玥薇拧开牛奶铁盖,对江杳道:“为了我的事,你五点多就赶过来了,在这儿耗了三四个小时,应该还没吃饭吧?”
江杳道:“还没。”
沈棠道:“要不一块儿去吃个宵夜吧,我请客,正好附近有家大排档味道不错。”
江杳原本没感觉饿,被沈棠这么一提,肚子隐隐叫了几声,正巧好久没撸过串了。
他应下,转头问身后的段逐弦:“你回去继续参加晚宴?”
段逐弦往前走了一步,半边身体不经意贴住他:“我跟你们去吃饭。”
江杳愣了愣:“我们吃路边摊,你也要一起?”
段逐弦“嗯”了声。
江杳没想到段逐弦这么个讲究人,居然愿意纡尊降贵去那种地方用餐,最终也没拦他,对沈棠两口子道:“那走吧。”
派出所门口不让停车,几人沿着路灯的指引往前方街口走,江杳同沈棠和许玥薇并排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头,正欲搜寻段逐弦的身影。
段逐弦恰好走上前来,状似不经意地把他隔开,自己走到了沈棠身边。
“……”
江杳皱了皱眉。
他本来是想问段逐弦大衣去哪儿了,穿这么少冷不冷,眼下突然就不想问了。
身边走着的人换了,沈棠也没在意,便自然而然把话头落到段逐弦身上,和段逐弦闲聊了几句。
江杳全程没插话,抿着唇,闷头往前迈步子,越走越快,越离越远,直到被一只手拉住胳膊,往反方向一带,惯性撞到段逐弦身上。
“走过了。”段逐弦提醒。
江杳这才发现已经到停车位。
沈棠他们没开车,江杳指着自己的车刚要说话,就听段逐弦道:“我载沈棠和小许。”
见段逐弦这么积极给人当司机,江杳点点头,直接进了自己的车。
地方不远,开车十分钟就到,这家店招牌老,名声大,生意兴隆,需要在门口等位。
段逐弦穿着一身参加宴会的西装站在食客的喧嚣中,过于鹤立鸡群,老实说,挺不伦不类的。
二十分钟后,终于加钱占到空位。
沈棠首先敬了江杳一杯,感谢他劳心费神把自己从派出所捞出来。
江杳等下还要开车,便以茶代酒。
餐桌不大,两两对坐,略显局促,头顶暖黄的光撒下来,激起隐约的燥热,江杳把羽绒外套脱下来,塞在他和段逐弦之间,鼓鼓囊囊,隔断身体接触。
沈棠感慨道:“我们两家这样坐下来吃饭,还是头一次。”
虽说段逐弦和江杳结婚已经有一阵了,但沈棠还是有点缺乏实感,毕竟都是他从学生时代就认识的老朋友。两个过于优秀的人,前一秒还针锋相对,明里暗里较劲,突然一晃就看对眼了。虽说他老早就察觉到这两人之间独一无二的磁场。
江杳支着脸,食指挠挠眉心:“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这话说得客套,也有些心虚。
自从和段逐弦定下婚约之后,他就有意识地规避和段逐弦一起见沈棠,每次同沈棠碰面都是单独赴约,同样的,他也不知道段逐弦私下与沈棠见面的频率。
沈棠道:“你说得对,今天挺仓促的,等过段时间不忙了,我和小薇再好好请你们吃一顿。”
扫码点完餐,段逐弦招呼服务员过来,说明口味,包括烤肉串的咸度、火候,听着虽然略挑剔,但异常熟练。
江杳在旁看着,总觉得这一幕特别诡异。
服务员走后,江杳狐疑地问段逐弦:“你以前不会吃过大排档吧?”
段逐弦点了下头:“吃过。”
江杳震惊了。
段家和半路发迹的江家不一样,是正儿八经的富了三代的大家族,在江杳看来,段逐弦生下来便站在云端,每一步都是往更高处走的,理应和人间市井绝缘才对。
沈棠解释道:“小学那会儿,我和付洋他们几个拖他去的,他一开始也是特别抵触,嫌这嫌那,连凳子都不肯坐,后来被我们调理好了,毕竟他要是不去,就没人和他玩了。”
江杳闻言,更震惊了。
十岁左右的段逐弦,竟会因为害怕被孤立,努力选择合群。
他还以为段逐弦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个纯天然小冰山。
可心思这样敏感细腻的小朋友,是怎么变成后来他初见时那个冷若冰霜,仿佛对世间万物都不在意的少年?
江杳喃喃道:段逐弦还有这种时候?”
“何止啊?看来他顾及形象,藏着掖着都没敢告诉你。”沈棠露出调侃的笑,掰着指头数,“逃课、打架,他都干过,但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是老师眼里的优等生,同学们心中的完美男神。”
段逐弦慢条斯理倒了杯大麦茶,推到江杳面前,从始至终没制止沈棠揭他老底。
江杳内心缓缓复述沈棠说的话,反复琢磨,勾勒、描绘。
一个前所未见的、鲜活的段逐弦,就这样徐徐浮现在他面前,有点陌生,有点遥远,却勾起他伸手触碰的欲望。
江杳撑住下巴,斜着眼问段逐弦:“你不好好上学,逃课干什么?”
段逐弦坐姿一直略微朝向江杳,目光垂在他脸上:“给人过生日。”
江杳顿住,蓦地收回视线,没继续问下去,转而又道:“那打架呢?”
段逐弦淡淡道:“打架是意外,初中有学姐给我告白,她的爱慕者得知后,带人找我谈话,找了好几次,我嫌麻烦,就动手了。”
沈棠点头道:“对对,我当时也在,亲眼目睹他一挑三,把人揍得满地爬。”
实在有点夸张了……
江杳捏了捏眉心。
说好的遗世独立贵公子人设呢?
他发现他对段逐弦的了解是真挺少的,尤其十五岁以前,他甚至都想象不出段逐弦这么个举手投足都散发精英气场的人,打起架来是什么状态,会不会也像大部分人那样急赤白脸,龇牙咧嘴,失去理智,沦为被肾上腺素支配的野兽。
上菜后,许玥薇把服务员调好的酱料分发给几人,她正要将铺满花生碎的小碗放到段逐弦面前,被沈棠按住手。
“他吃不了花生,过敏。”
许玥薇点点头,换了另一碗没有花生碎的给他。
段逐弦对花生过敏。
江杳默默记下。
刚才的话题还没收住,沈棠继续讲。
高中那会儿,江杳和段逐弦不同班,见面即是对手,尽管知道沈棠和段逐弦是竹马,但从没了解过他们这些过往。
他觉得挺有趣,听得起劲,还让沈棠多讲点段逐弦的往事,最好是那种丢脸丢到姥姥家的。
他边听边兴致盎然地点评调侃,不露声色地观察段逐弦那张漫不经意的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
可回过味来之后,他又觉得胸口有点闷闷的,大概是店里人太多,又开了空调,通风不够导致的。
一盘煎得香脆诱人的锅贴端上来,江杳夹了几个,不顾烫,拼命蘸醋吃。
桌上饮料喝完,许玥薇起身去拿,顺便拍了拍沈棠的肩膀:“你跟我来。”
沈棠缀在老婆后面听指挥。
走到离餐桌稍远的地方,许玥薇才道:“你等下少说两句。”
沈棠还在兴头上,不解道:“为什么?”
明明段逐弦不介意,江杳也表示想听。
许玥薇觉得自家钢铁直男老公没救了,沉默片刻,道:“你听我的就行了。”
虽然不理解,但沈棠还是决定乖乖听老婆的话,之后再没提段逐弦的过去。
吃完宵夜,四人离开闹哄哄的大排档。
“坐我的车,我送你们回家。”这回江杳抢先一步对沈棠夫妻俩开口,说完看了眼段逐弦,“你先回去吧。”
段逐弦道:“我跟你一起。”
“随你便。”江杳扔下三个字,给沈棠他们拉开后车座的门,自己钻进驾驶座,也没等段逐弦上车便启动车子,咻地离开临时停车位。
段逐弦开车跟着他把沈棠和许玥薇送到住处,又跟在他后面回他们的家。
半路上,车载导航接入一通来电,他扫了眼,来电人“段某人”,突然没来由一阵心烦。
恰好驶入车少的一段路,江杳掐断来电,突然加速,想借此甩掉段逐弦。
但对方反应也很快,在他提速的一秒后也跟着提速,像要把他吃死一样咬着他不放,五米的距离仿佛磁吸,怎么都甩不掉。
马路不是赛道,终究玩不了竞速,江杳只得放弃。
带着一身烧烤味回家,江杳进门后接到一通工作电话,从客厅到卧室的一路上都在和对方核对细节,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态度雷厉风行,丝毫不拖泥带水。
挂断后,江杳顺势靠在墙边查收邮件,段逐弦就在他身后取腕表摘领带准备洗澡。
视线落到江杳微垂的后脑,那撮红发耷拉在黑发后面,有点无精打采,又有点躁动不安,段逐弦问:“一起洗?”
“不。”
江杳用一个字拒绝。
段逐弦眉梢微挑:“遇到烦心事了?”
“谁烦心了?”
江杳立马反驳,依旧没回头。
他就是一想起自己今天在饭桌上跟个侦察兵一样,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观察段逐弦的行为和表情,就觉得挺搞笑的。
他洒脱惯了,脾气也向来不怎么好,字典里从没有“忍气吞声”这个词,尤其面对段逐弦的时候,换以前的他觉得不爽,早就刺了吧唧地怼段逐弦泄火了。
但眼下,他根本开不了口,怎么说都会显得他无理取闹。
只剩下两个人的空间,安静得过头,只有段逐弦脱衣服的布料声,江杳漫无目的地翻着邮件,心里忽然有点说不上来的委屈。
背对着浴室的方向,他还是没克制住咄咄逼人的性子,问:“你逃课那次,是给谁过生日?”
段逐弦道:“付洋。”
江杳一愣,绷紧的脊背陡然松懈几分:“哦,我还以为是沈棠。”
段逐弦不解:“为什么是沈棠?我和付洋认识更早,你应该知道。”
江杳受不了段逐弦故意粉饰太平的样子,轻哂一声,毫不留情拆穿:“沈棠和付洋,那能一样?”
段逐弦解衬衫衣扣的动作一顿,“有什么不一样?”
?
还真装起来了是吧?
江杳气不打一处来,心一横,牙一咬,抛出一句:“你之前不是一直暗恋他么?”
他捏紧手机的指骨微微泛白,尽量把这句话说得四平八稳,风轻云淡,但还是没藏住话里的那点烦躁。
室内顿时陷入死寂。
“江杳啊。”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段逐弦似叹非叹的声音。
江杳猛地转身,对上几米外的段逐弦,随即被对方的视线缠住。
那双终日浓黑似海的双眸如同极速滴入彩墨,错愕、思索、恍悟,渐次晕开,最终化作无奈和笑。
第一次,他在段逐弦脸上看到这么丰富的表情。
段逐弦注视他良久,缓缓开口:“所以在你眼里,我们不仅是死对头,还是情敌?”
【作者有话说】
小江:委屈。
小段:比比谁更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