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外的这段时间里,段逐弦想过很多种江杳的反应,震惊、无措,亦或是故作镇静,唯独没想过江杳会哭。
会为了他这些暗无天日的独角戏伤心成这样。
他能确定江杳眼底闪动的泪花并非源于感动,而是出自不忍和难过,还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气恼。
但面前这个漂亮的男人又是天生不服输的性子,为了不让自己太难看,便用力睁大眼睛,瞪着他,阻止蓄积的泪水滴落,眼角都憋红了,像晕了胭脂。
倘若江杳真的是只小狐狸,这时候一定会野性大发,扑上来咬他泄愤。
段逐弦心尖泛起疼来。
他伸手,欲要揽过江杳,江杳紧绷的表情却忽然动了动,头一低,拔腿便与他擦身而过。
转身,望着江杳的背影,段逐弦苦笑:“杳杳,你又要逃走吗?”
走廊上,江杳蓦地刹住急匆匆的脚步,如梦初醒。
日程本里弥天盖地的深情已经够让他手足无措了,再看到段逐弦本人,被那双缱绻平静的深眸注视,他确实产生了暂时逃离这个地球冷静一下的冲动。
可他若是逃走了,段逐弦一个人该怎么办?
他还把段逐弦的本子也一并抢了,这是属于段逐弦的过去。
江杳吸了吸鼻子。
他怎么这么自私,这么没担当?
他应该哄哄段逐弦这个曾经的小苦瓜才对。
江杳深吸一口气,旋身,缓缓走回段逐弦面前。
可他脑子又很乱,像卡壳的音响,所有动听的声音全都堵在里面,无法释放,最后脱口而出的,只是带着轻微哽咽的一句:“那个时候,你喜欢的人怎么会是我呢?”
段逐弦轻笑:“一直都是你。”
从高中到现在,贯穿全部他对爱情的初尝、认知和渴望,带给他前所未有的甘甜,以及如黑夜般漫长的苦涩。
“抱歉,以后不会再瞒你了。”
江杳喉头急促滚动了几下,半晌才道:“我以为当年,你顶多是想跟我做哥们。”
在今天之前,他都一直认定自己和段逐弦最大的矛盾,诞生于高三那个情人节的雪夜——
段逐弦因为他把他们的交情说得太浅而生气,而他觉得段逐弦不想和他做朋友,并且把他当成情敌。
为此他还和段逐弦大打出手,就这样错过了十年。
岁末那晚,厘清误会的时刻,他内心除了震惊,最多的是惋惜和空虚,他和段逐弦在人生最好的年华,因为一些盘根错节的误解,失去了珍贵的友谊。
然而事实上,段逐弦竟比他想象得还要犯规。
段逐弦想要的,从来不是友情。
没等段逐弦说话,江杳继续做自我辩护:“这事儿不能怪我迟钝,是你当年什么也没说,甚至连点蛛丝马迹都不透露,还和我越来越疏远……”
江杳顿了顿,垂下视线,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让段逐弦克制住喜欢的心情,整日看着自己的暗恋对象向别人示好,未免太强人所难。
而这样的事,他当年在段逐弦面前干过不少,每一次无心之举,都是扎在段逐弦心口的一根刺……
沉默的须臾,耳边响起低沉的询问:“怎么不说了?”
江杳抬眼。
面前近在咫尺的男人正垂眸望着他,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这副游刃有余的神情,哪有一点日程本里那个反复纠结的少年模样?
段逐弦总是这样,把自己的想法全藏在心里,吞下所有的酸涩,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给他看,让他永远猜不透,也不知道该从什么方向去贴近段逐弦的灵魂,搞得他只能横冲直撞,最后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思及于此,江杳又有些气不过:“你就这么想听我埋怨你是吧?”
段逐弦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说什么我都爱听,何况是我有错在先。”
江杳:“……”
段逐弦果然是个受虐狂!
“段逐弦,我不埋怨你了。”
江杳瓮声瓮气地说。
被段逐弦瞒了这么多年,他的确觉得挺委屈的,但一想到段逐弦比他还委屈,他就特别心疼,压根说不出半句责怪的话。
段逐弦本来就是个沉默惯了的人,在段家那种吃人又压抑的地方成长,经年的隐忍让他遇到任何事,都下意识以不变应万变。
那时的段逐弦,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不够成熟,不够稳重,缺乏运筹帷幄的魄力。
他也有他的骄傲,受不了在感情上败给自己的发小,他也有他的胆怯,不敢去面对未知的拒绝。
而自己一个无知无觉十年的人,受过最大的苦不过就是段逐弦的冷漠和疏远,并且这些他也都加倍奉还给了段逐弦,他哪还有什么立场去责怪段逐弦的沉默呢?
“可是段逐弦,我想不通。”江杳低声又急切地说,“高中那几年,我明明对你一点也不好,总是拿你当对手,整天想着怎么超过你……”
自责的后话被段逐弦打断:“你很好,你做自己,就是最好的模样,是我自作主张喜欢你,还要求你给我特殊优待,没这个道理。”
段逐弦笑了笑。
“其实我很庆幸自己还有个死对头的身份,哪怕做不成朋友和情人,依旧可以稳定地占据你的视线,哪怕是对立面。”
“这就是你处处压我一头的原因?”
江杳瞪圆了眼,好不容易平复的气息一瞬间又有些哽咽。
他曾经也思考过,段逐弦这么个淡泊如水的人,为什么每次都会接下他无缘无故,甚至无理取闹的挑衅,在竞技场上和他你来我往,分毫不让,有时还会用一些简练又刻薄的话,怼得他哑口无言。
经过那场决裂后,他终于得出结论:段逐弦真的很讨厌他。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问段逐弦。
“不知道。”段逐弦淡淡开口,“或许是高一那年,我看到你和你哥情人节看电影,误会他是你男朋友,又或许是段松把我妈留给我的房子转给段飞逸的那天,你在泳池边陪我说话,还送了我一个钥匙扣,总之等我察觉喜欢的时候,那些源源不断的念头已经来不及阻挡了。”
江杳闻言,有些发怔。
段逐弦所说的,都是被他抛诸脑后的模糊过往,却是段逐弦漫长暗恋的序言。
他突然想起婚礼上段逐弦的誓词——
爱慕已久,一生亦如是。
当时听罢,只觉得恍惚间心动不已,回过神来后,又感慨段逐弦非凡的演技。
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这九个字的分量,十年光阴加在一起,也不足以比拟。
江杳张张嘴,努力找回声音:“既然你这么早就喜欢我,上学的时候怎么不说?”
段逐弦眉梢微挑:“一开始不挑明,是因为某个小骗子说自己绝不早恋,后来,这个小骗子自己开始暗恋别人,还找我做参谋,再后来,小骗子和我绝交了。”
他顿了顿,声色微哑:“我想,被自己最讨厌的人表白,怎么都不会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江杳一滞,被噎得心虚脸红。
他看日程本的时候,明明就已经推理出了段逐弦的心路历程,这会儿非要多余问一嘴。
骑虎难下,又不习惯认输,江杳扬着下巴继续质问:“那当年高考结束,你改志愿的原因是什么?总不能也是因为我是个骗子吧?我一直在等你和我一起上B大,想象过无数次和你在大学继续斗智斗勇的场景,还在毕业留言板上写了‘B大见’,最后都成了笑话……”
他说这些,本来是条件反射怼段逐弦的,结果越说越气,好不容易褪色的眼圈又红了起来。
段逐弦抬手,指尖轻轻抚上江杳的眼角,喉结微动。
见段逐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江杳一把抓住段逐弦的手,步步紧逼:“你刚说过的,不会再瞒我。”
对视良久,段逐弦反握住江杳绷紧的指骨,终于妥协般开口:“我最初想选B大,是因为你,后来去Q大,还是因为你,我以为只要离得远一点,不在一个学校,每天看不到你,我对你的喜欢就会变淡。”
段逐弦说着,自嘲般笑了一声。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忍不住打听你的消息。”
江杳愕然,瞬间想起什么:“所以大一圣诞节那天,我约沈棠见面,结果先来的人是你,你还让沈棠带女朋友过来赴约,其实是因为你想见我,所以才随便找的由头,不是故意想让我知道沈棠恋爱的事情,然后彻底失恋?”
段逐弦轻轻将五指挤进江杳指间,扣拢,动作缠绵缱绻,薄唇却吐出异常冷静的话语:“不,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让你看清楚,你和沈棠永远都没可能。”
说这句话的时候,段逐弦眼中闪过一丝让江杳心惊的偏执。
但转瞬,那双眼睛又被温柔覆盖:“我想我那时候对你的感情压抑得太久,已经有些扭曲了,再继续下去,我不确定会做出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
江杳:“于是你就不声不响出国了?”
段逐弦“嗯”了一声。
无论他做何努力,心底那股隐隐的,占据江杳的欲望,从来就没有熄灭过。
和江杳有关的一切都能轻而易举挖出他胸腔的火种,任何碰撞都能催生出火花,一点一点,烧得他心脏疼痛不堪。
直到有一次,他一觉醒来,愕然回忆起方才的梦境,在梦里,他把江杳关进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房间里。
所以,他选择再次逃避,去到更远的地方。
这也是他人生中最彻底的一次逃避。
在国外的那几年很恍惚,日复一日,复制粘贴,仿佛陷入了一场很长的、只有每晚强制入睡后,才能稍稍中断的噩梦。
他按部就班地进修学业,炒股,开公司练手,积累资金和人脉,接手华延在北美的产业,固定每周去看心理医生。
直到噩梦醒来的那一天,他终于抛下冠冕堂皇的克制和道德感,毫不犹豫地坐上飞机,穿过蔓生的记忆,穿过沸腾的爱意,穿过一万公里的煎熬和地平线,去见他放不下的那个人。
不管对方有多不想见到他。
这些是他的伤疤,现在一点一点揭开给江杳看,明明痛的人是他,江杳却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神情,整个人仿佛一碰即碎。
当江杳把额头磕到段逐弦肩膀上的时候,段逐弦柔声问:“是不是不想听了?”
江杳埋着脸,摇摇头。
他不是不想听了,是不敢听了
因为会痛,会呼吸困难。
段逐弦多傲气的一个人啊,为了喜欢他,把自己折腾成,哪怕他作为另一个主角毫无知觉。
“没事,都过去了。”段逐弦抬手,捏了捏江杳的后颈,“我们江总不会连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吧?”
段逐弦想缓和江杳的情绪,故意逗他,以往每次都能成功,但破天荒的,江杳这次没有上钩。
他闷声道:“是啊,我就是心疼你,就是为你感到不值当,要不是今天听你说这些,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怕事,承受能力这么差。”
他本来是想安慰段逐弦的,结果到头来,又变成了段逐弦哄他。
段逐弦就不能给他个机会么?
他抬头望向段逐弦:“你十七岁生日那天,我告诉你我喜欢沈棠的事情,破坏了你的心情,是我不对,所以现在你可以向我提一个生日愿望,我会尽我所能满足你。”
他说得郑重其事,满脑子都在思考怎么弥补段逐弦。
段逐弦看了眼卧室里收了一半的行李箱,重新把江杳揽入怀中。
这是一个很用力,很用力,用力到有些颤抖的拥抱。
半晌,唇落在他耳边:“杳杳,这辈子都不要再提离婚了,好吗?”
江杳回抱住段逐弦:“废话,我才不跟你离婚,能不能不要浪费生日愿望?给我重新许愿!”
段逐弦“嗯”了一声,却没再说话。
江杳等了片刻,忽然感觉后颈传来一点细微的温热。
许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段逐弦的眼泪。
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宝们,我有些三次元的事情要处理,接下来几天暂定隔日更~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