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围着假山转过好几圈, 枯草根茎从雪里直插出来,偶尔晃动,杜簿安都会多留意两眼。
是缩头探脑的鸟雀, 它们在假山里做窝, 听闻动静警惕地从低空飞过。
天地一片苍白,张仰青眼前闪过雪花点, 道:“眼睛都花了。”
“别一直盯着雪看。”杜簿安叮嘱。
木林摆摆手:“你们在这儿看,我去别的地方找找。”
他顺着水渠往下走,“小白——白白——喵喵喵——”
张仰青见状也跟着喊, 干喊作用微乎其微, 秦礼遥说:“我回去拿点猫粮。”
他往宿舍走, 频频回头, 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清晨, 空寂的校园里只有张仰青的嗓门在回荡,来来往往的学生老师投来异样的目光。
杜簿安张不开嘴, 他背着大家给小猫取了个不能在大庭广众宣之于口的名字。
他咳了两声, 只得对着假山喊道:“乖乖——”
杜簿安举目远眺, 距离太远, 完全看不清情况, 他低头打量围着假山一圈的冰层,太薄了,人过不去。
张仰青喊得一脑袋汗,这猫有过前科, 但好一阵不犯, 张仰青还以为它收了心, 改邪归正了。
“你也别急,它之前不也自己回来了, 可能就是没见过雪,看外面好玩,出来踩两圈。”
杜簿安没说话。
张仰青装若不经意道:“要不你再考虑考虑,猫又不像人,没法沟通,小白之前流浪惯了,关不住也是合情合理。它三番四次越狱,你心里忽上忽下也不是个滋味。世界上猫那么多,去猫舍挑个社会化好的挺容易的。”
“班儿,”他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太钻牛角尖。”
杜簿安沉默。
阳光透过云层,驱散假山顶部的阴霾。
杜簿安:“宣止想要和我分手了。”
张仰青不太惊讶,杜簿安近几日宅在宿舍没往出跑,情绪消极,他隐隐有些猜测。
杜簿安昨日在雪地等了宣止五个多小时,鞋完全被濡湿浸透,新鞋还没从柜子里掏出来,早上出门来不及换,此时如同踩着两坨冰,脚趾麻木。
“张仰青。”他深深地看着张仰青的眼睛,“不想找,你可以回去。”
张仰青哑口无言,“班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没必要可怜我。”
张仰青踢了踢鞋面的雪,一顿一顿,“你别这么说。班儿,咱们都是B市的,上学期,我考完本来就是要回家的,你妈的葬礼也就是顺手的事。我如果看你可怜,待你特殊,当时我就和你一起申请补考回B市了。当时情况你也看到了,你那些亲戚……反正我妈是律师,你是走程序雇佣她的,她也没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你打折扣。”
“每学期开学那点特产我们分了三年,你觉得那是特殊待遇?三木总跟女朋友混,礼遥是后搬来的,咱俩关系本来就铁,你觉得这是套近乎?”
“班哥,我就是普通的关心。”
杜簿安长长叹了口气,他垂下眼睛,再抬起时目光舒缓。他看着双亲俱在,家庭温暖的张仰青,男生块头不小,此时双肩前缩,无所适从地踢雪。
“仰青,我拿小白当家人。”
“好了……我知道了。”张仰青挠挠头,“我给你找回来。”
嶙峋的山石尖角有一处不易察觉的夹缝,三面遮挡,最上方是空的,形成了凹槽,从下往上完全注意不到。宣止躲在里面,冷风从头上吹过,它从缝隙处低头看下方的两个小人。
真正的居高临下。
宣止蜷着身子,把光秃秃的肚子藏起来,夹缝避风,是个暂时的好去处。下方的争执宣止听得一清二楚,它无聊地摆着尾巴,置身事外地看人类着急上火。
直到,杜簿安说它是家人。
宣止腼腆地扒拉耳朵。胡说八道,张口就来,哪有用笼子关家人的?
它放空瞳孔,下面的小人虚焦聚焦,聚焦虚焦,尾巴尖能够扫到凹槽外的雪,雪块簌簌下落,下方的鸟雀离窝奔逃。
宣止离开517的时候被宿舍长廊的风灌得一个激灵,他听着517四道睡得正香的呼吸声,想了想还是替他们关上了门。
但似乎没有用,杜簿安的两颊还是染了坨不正常的红,宣止听到他与舍友争执时嗓音沙哑,时而闷咳,甩着尾巴想道:或许和他是否关门无关,杜簿安昨晚在外面耽搁太久了。
心里有些焦躁的乱,他气杜簿安一根神经不知变通,人前猫后两幅面孔,涉及始作俑者他又理屈词穷,无可辩驳。
他们心有灵犀,将彼此视作家人,可是,可是家人……
宣止跳出凹槽,专挑着裸露的石块踩,新雪软绵绵,踩久了会冷。它偷偷地看自己来时大大小小的脚印,特地背道而驰,在背阴处化了人。
“喂。”
杜簿安闻声抬头。
宣止穿着打扮异类。
他外罩一件短款棉袄,棉袄堪堪过腰,内里也只套了件面料单薄的衬衣,薄到能看清里面的皮肉。衬衣下摆也不长,下身是一件低腰牛仔,肚脐若隐若现。
宣止也知道冷,他一只手把毫无厚度的衬衣拼命往下拉,偏着头不肯瞅人:“杜簿安,有多余的衣服吗?”
杜簿安牢牢锁着他:“有。”
他立刻给秦礼遥打电话,让他拿猫粮的时候顺便取他衣柜最厚的衣服来。
张仰青在背后和杜簿安打手势,主动避嫌,示意自己去别的地方找猫。
杜簿安呼吸灼热,空气中凝处一团团白气,宣止拧眉:“你不亲自带我回宿舍挑一件吗?”
男朋友莫名失踪,疑似想要分手,再出现连个解释都没有,气焰咄咄逼人。
杜簿安也装作两人毫无龃龉,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宣止肩上,“我暂时没空,宣止,我的猫丢了。”
“你生病了,该回宿舍休息。”
“我得找猫。”杜簿安给人理了理领子。
宣止甩掉衣服,扔回杜簿安手里,“你是病人,自己穿好。”
杜簿安看着他:“我已经感冒了,小学长,你可不能再陪我一起中招。”
宣止舔舔嘴唇:“杜簿安,你不问我为什么穿这么少吗?”
杜簿安只是笑:“为了找我借衣服。”
宣止心头不是滋味,杜簿安带着他往宿舍方向走,迎一迎秦礼遥。
杜簿安一路走一路喊,宣止问他:“它叫乖乖吗?”
杜簿安偏过头,描摹宣止的轮廓,最后沉进宣止的眼睛里,他“嗯”了一声。
“杜簿安。”
宣止停下拉住杜簿安的袖口,很认真。
“杜簿安,我陪你找猫,找到之前,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在你心里,我和猫谁更重要?”
杜簿安闷闷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杜簿安仰天长望,“昨天我舍友还在问,你对猫这么好,男朋友会不会吃醋?”
宣止一噎。
他嘀咕道:“你对哪个都不好。”
杜簿安没听清,宣止的手要比现在的他暖上几倍,他又从中窃取到了温暖。
“是因为猫?”
宣止没懂。
“看来不是。”杜簿安笑。
他又笑了。
宣止紧抿着唇,杜簿安这几天没个笑模样,现在见了“宣止”倒是笑得开心。
“杜簿安,你是不是更喜欢我呀?”
杜簿安笑容敛了,“一定要选?”
小学长没有甩开他的手,两人牵着手静静往前走。
秦礼遥是517唯一一个没有见过宣止的人,徒然撞见杜簿安与别人牵手,受到不小的惊吓。
宣止穿着清凉,外套给谁显而易见,秦礼遥直接把外套递给宣止,猫粮分了一半给杜簿安。
他礼貌地问好:“嫂子,我是秦礼遥,班哥室友。”
秦礼遥不太好意思地笑:“那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去那边看看。”
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宣止首次听到这么沾亲带故的问候,直接愣在当场。
杜簿安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他笑的是宣止,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很难不让人心情变好。
对着气鼓鼓的小学长,杜簿安想到他莫名的问题,后知后觉有些怅然。
宣止在的时候,他的猫总是不在;他的猫日夜近在眼前,宣止又远在天边。
杜簿安:“我不能都选吗?”
宣止想告诉他,人不能太贪心。
他不敢说,连暗示都不敢。精怪的身份是很严肃的秘密,杜簿安不该知道。
他别过头:“不是找猫吗?你不从它之前的常活动的区域开始找?”
杜簿安摇头:“我不知道它之前经常出现在哪,都是它主动来找我。”
“你第一次见它是在哪?”
“图书馆。”
“第二次呢?”
“宿舍。”
“第三次呢?”
“体育馆。”
“……”
自己可真能跑。
宣止半真不假地夸赞:“杜簿安你记性真好。”
杜簿安看他一眼:“家属院,图书馆,食堂。”
“?”
宣止指了指自己,又不确定地指了指杜簿安。
“家属院?”
杜簿安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帮助宣止回想:“你送了我一株猫薄荷。”
他对着宣止震惊的表情补充道:“我没扔,现在还种在宿舍。”
宣止更震惊了。
他记得这件事,他会化形之后见过的人不多,桩桩件件都挺清晰。不过他一向脸盲,再加上时隔多月,完全没有将家属院那晚默默流泪的男生和杜簿安产生关联,杜簿安看起来……不像是会哭的人。
一只手被杜簿安牵着,另一只插在兜里的手无措地五指纠缠,杜簿安的外套很大也很暖,他左看右看,新奇地像是在看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杜簿安,那晚你怎么会在那里哭呀?”
“我母亲刚刚去世。”
“啊……”宣止记不太清当初对杜簿安说过什么,只记得自己不知真相却巧舌如簧,此刻和杜簿安熟识,宣止却半张着嘴,不知如何安慰。
杜簿安又是咳嗽,他两颊的红近距离看更加明显了,手指是宣止捂不热的冷,瞧起来脆弱又可怜。
宣止寻求答案:“杜簿安,我该安慰你吗?你需要我做什么?”
别分手。
纵使郎渠如何挑拨,小学长当面只字未提,杜簿安就权当不知道。
更何况……
杜簿安手里还紧紧攥着人,小学长看起来并没有挣脱的意思。
“让我亲一下吧。”
宣止没想到是这个回答,他纠结地撕咬自己的唇,片刻后英勇就义:“好吧,你来亲吧。”
杜簿安惋惜地看了一眼宣止已经被蹂躏得嫩软的唇,挽起他的手,在宣止指节间细细密密地吻。
“别被传染了,小学长。”
宣止怦然心动,一瞬间万事万物离自己远去,周遭皆是虚幻。他被剥离了对世界的感知,直到杜簿安焦急地摇晃他,“宣止?宣止?”
宣止回味刚刚那玄妙的瞬间,视线重新聚焦,杜簿安搂着他重新站稳。
“唔,没事,可能是没吃早饭。”
杜簿安也没带饭卡,他领着宣止去最近的商店买了个面包,还揣了一兜子糖。
宣止嚼着糖牵着手和杜簿安在校园到处找猫。
他看到了在食堂吃饱喝足的大佬,软趴趴被大佬舔毛的桃子。
他看到黑猫斯比在操场和体育生一起晨练。
现在是人形,蛋黄看见他一溜烟跑没了影子。
他牵着杜簿安的手,回到宿舍,看见了校花。
宣止戳了戳杜簿安:“你要不要喂它们一点食物贿赂一下,不是都说猫走丢了可以拜托其他猫来找吗?说不定它认识你的猫。”
杜簿安半信半疑,他鞠出一捧猫粮,校花见势迅速奔来。
杜簿安手脚干净,不在外出轨,他甚至都没碰校花一下,“你认识小白吗?”
“喵。”校花竟真的喵了一声。
宣止撺掇:“有戏。”
杜簿安拜托道:“见到小白,记得让它快点回家。”
……
“找到了吗?”
张仰青牛饮,他大半天没喝水了,“没有。”
“班哥还没回来?”秦礼遥晚上有课,下了课又找了一段时间猫,回来后仍是没见到杜簿安的影子。
木林解开扣子透透气:“我给他打个电话。”
他打开微信,余光瞥到红点,木林面色古怪,变了又变。
“两万三,牛逼,杜簿安今天微信步数排名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