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医生晚上八点多才姗姗来迟, 他今天在医院值班,又“送走”一个生命,左耳是主人的嚎哭, 右耳是比格的咆哮。
他猜测比格似乎已经开了灵智, 它现在能分得清薄明修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 会对着一副空空的躯壳叫魂,小脑袋瓜里糟蹋空壳的鬼点子根本用不完。但只要薄明修一回来,它就乖乖坐在地上朝着人摇尾巴, 比对着苏先生还要标准。
“决定了?”
伯医生看着小猫。
他想, 还是猫好, 积极好学, 听话又安静。
宣止点头,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猫。区区化形分身, 难不倒他。
伯医生单腿翘起, 舒适地倚在椅子上, 对小猫比了个手势, 示意稍安勿躁。
他半撑着下巴, 食指点在太阳穴上,轻阖双眼,宣止就感觉出伯医生人身的呼吸缓慢下来。
他去了另一个躯壳。
伯医生训斥了啃它后腿肉的比格,大尾巴狠狠抽了它好几下。比格瞬间乖了, 呜咽着扮可怜, 它这副奶里比气的样子异常具有迷惑性, 伯医生硬下心肠,一番威胁后重回家属院。
他睁开眼睛。
然后看到一双求知欲旺盛的鸳鸯眼, 宣止正在凑近了观察,参悟秘诀。
“学到什么了?”
笨猫摇头。
“你先变回猫。”
厚重的外套凭空落地,小白猫又被砸个正着。
伯医生把衣服捡起来,拍拍灰挂在椅背上。他把法决念给宣止,循序渐进地教学:“人身是精怪后天得来,精怪对原身的掌控力远远大于人身。一猫一人对你来说太难驾驭,你先学法决,试试再幻化出一个原身来。”
宣止天资聪慧,十分钟后,伯医生面前便出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白猫,可有些事并不是天资决定的。
宣止抬起右前方的爪子,两只猫复制粘贴,同步抬爪。
伯医生鼓励地看着它,抵住其中一只:“这个别动。”
两只猫同时点头,又同时抬爪,同时发懵。
一个人不能一边吃饭一边睡觉,猫也不能同时处于抬爪和不抬爪两种状态。宣止满头大汗,脸上尾巴都在用力。伯医生没法提点它,宣止只能靠自己寻找这个感觉。
十分钟后,一只小猫爪子艰难地离地两厘米,一只小猫稳稳踩在地上。
“很棒。”
宣止瞬间脱力,两只猫四肢瘫软,趴在地上喘着气。
任重而道远。
伯医生笑道:“好了,你做的已经很好了,熟练掌握需要大量的训练,我当初也适应了整整三天。”
“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他蹲下来,温柔地抚摸小猫的脑袋。
宣止累得瘫在地上吐舌头,同时控制两个身体就像一斧子把它的脑子劈成两半,但任何生物都不该被劈成两半,尤其是猫。
宣止承认人和猫还是有区别的,猫的脑子被分成二分之一后,就不剩什么了。
宣止重整精神,利落抖毛。它没忘了police背心,叼起来晃晃脑袋,它习惯走窗户,扒着窗缝回头一喵算是道别。
走了。
伯医生问:“你要和他搬出去住?”
宣止迟疑点头。
“你做好准备了?”
宣止不知如何回答。
“你……”伯医生笑了下,换了句叮嘱,“路上小心。”
宣止一跃而下,落地时从腹腔小小地“嗯”了一声。
伯医生关好窗户,拍平宣止蹭出褶皱的沙发,有些问题他知道答案,不必再问。精怪化形总有一段故事,那是化形的欲望,会铭刻在化形之初,伴随精怪一生。
除了初遇,宣止从未再提起过它的第一任主人。
伯医生和那对儿情侣有一面之缘,猫投在他们家,实在算不上好归宿。
……
夏日聒噪的蝉鸣不分昼夜地响。
卧室窗外就是枝繁叶茂的树,那是蝉的聚集地。客厅也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临街的房子,车流鸣笛,流动的摊贩吆喝,比蝉鸣还要恼人,小小的奶猫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
这是宣止幼时第二大烦恼——没法睡觉。
等到晚上,它的两个主人回来,卧室里蝉鸣依旧,但客厅安静了,好在它的笼子就在客厅,它能睡个很美的觉。
它的作息就这样和人类一致了。开了灵智的小猫用人类的话来说叫通人性,通人性的猫方便饲养,总会深得主人喜爱。宣止的两个主人很难拒绝这么懂事的猫,就连赵铭刚把猫抱回来时都没想过,小东西会这么好养。
他开始频繁和小猫互动,成为了宣止幼时的好玩伴。虽然它更喜欢女主人,但女主人比起猫,更爱学习,宣止经常看到她在桌上一页页翻纸,哗啦哗啦,伴随着它入梦。
赵铭只负责撸猫,唐哲月从厨房里出来,她端了糖醋排骨和可乐鸡翅。
今天她刷完了肖八,正确率很高,值得做些好吃的庆祝。
“赵铭,把猫砂铲了吧,明天下楼顺手扔了。”
“赵铭?”唐哲月扬声道:“我得趁热把锅刷了,腾不出手——”
赵铭正和小猫玩,猫小小一只望风而长,来时不过手掌大小,现在能整只趴在他的肚子上了。
宣止被一根手指戳倒:“你要是不拉屎,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小猫了。”
他没有耐性地喊回去:“知道了!”
赵铭抱着猫,屏住呼吸捏着猫的小爪子带它一起铲屎。
“我崽这么聪明,能学会不?”
“赵铭!”
赵铭手里铲子不受控制一扬,团在猫砂里的猫屎飞出一道抛物线,撞在墙上,留下一团焦褐色的污渍。
“操。”
唐哲月急忙跑过来,她抽了一张纸,在墙上抹,越抹越糊。房东没贴墙纸,白白的墙壁上,污渍突兀不容忽视。
“铲个猫砂都铲不好!”唐哲月的好心情灰飞烟灭。
“话可不能这么说。月月,你不吓我哪有这事儿?”赵铭摊手。
“赵铭!!我让你带着猫一起玩屎?”
“铲屎又没意思,玩玩猫怎么了?你不让我铲屎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旧账重提,吵不完的架。
“不铲屎也没见你主动干活!地是我扫,饭是我做,碗是我洗!游戏打到深夜也不静音,我让你东西顺手放回原位,上厕所别尿到外面,动用公共账户记得记账,你从来不听!”
赵铭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两人面对面站着,他比唐哲月高了,那么娇小的女生用尽了全力也无法把声音传给高大的男人。
“天天就这点事说来说去,”赵铭问,“烦不烦?”
宣止把自己藏进笼子。
这是宣止幼时最大的烦恼——吵架。
唐哲月深吸一口气,她又去锁猫,把猫笼上的布罩下来。
这是她对猫力所能及的保护,但效果微乎其微,宣止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吵架的声音盖过了蝉鸣,盖过了车水马龙。它能闻到桌子上的鸡翅凉掉的味道。一个小时前,它闻着越来越浓的香气,还打算在饭桌上讨根骨头嗦一嗦。
“哗啦——”
碗碟碎裂的声音。
宣止什么都看不到,鸡翅的味道却浓郁起来,凉掉的腻腻的油似乎就在笼子边上。
它扒拉开笼布的缝,没摸到鸡翅,摸到了碎瓷片。
它听到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分手!”
唐哲月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她没在学校退宿,宿舍却被她搬得很空,没法住人。可她不知道还能去哪,浑浑噩噩沿着走了三年的路往前走。
宿舍大变样。少了一个人,空间一下子富裕起来,她空掉的床铺桌柜已经堆满了杂物。
唐哲月一愣,舍友也很惊讶。
唐哲月张了张嘴,做出恍然的表情:“困迷糊了,不小心走回来了。”
舍友讶然的脸也都绽开笑容:“别急着走啊,怎么样啊月月,在外面住有没有特别爽?没有门禁,不用限电,还免了查寝,是不是想干嘛就干嘛?”
“是。”
“你男朋友可真好,我前阵子还想效仿你们,和男朋友提一起搬出去,那小子让我别想不着边际的。”
唐哲月咧了咧嘴。
舍友都在询问她和赵铭的感情生活,唐哲月耳朵嗡鸣,想要对所有人大吼。
别人的生活有什么好问的?
那些暴躁的话刚要涌出口,唐哲月心中有根弦动了一下。
或许,她们并不是对赵铭感兴趣。没搬离前,她张口闭口全是男友,和赵铭的热恋宿舍人尽皆知。除了赵铭,舍友似乎找不到其他切入点来寒暄。
有人看出不对:“月月,你怎么了?”
“昨天熬了个夜,没睡好,我回去补一觉。”
舍友们挥手:“好哦,有时间一起吃饭。”
盛夏之时,唐哲月只觉得冷,赵铭把分手说得那么轻而易举,就像是早在心中酝酿了无数次。
她终于下定决心,但是她猛得想起一团小小的东西。
他们之间,还有一只猫。
猫还被她锁在笼子里。
……
赵铭没管过猫,大吵过后,他摔门进了卧室。唐哲月晚上还有课,赶回家时,猫在笼子里,满地依旧狼藉,卧室空无一人,赵铭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失踪了整整一夜,次日,唐哲月在男生宿舍抓到了人。
她来和他划分财产。
“猫?”赵铭一脸莫名,“猫是给你买的,我本来就不喜欢猫。反正猫跟你亲,你不养就扔了。”
既然唐哲月提到,他想起自己随口胡编的话:“我买猫花了二百,这猫你要是带走,记得把钱也算进去。”
唐哲月憋了一口气:“好,猫给我。”
两人磨合期花了近数月,分手却只花了半个小时。唐哲月平时记账,财产划分意外得顺利,赵铭放弃了房子的居住权,房租结算到昨天。
唐哲月回到家,她把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现在这是她自己的房子了,她收拾得心甘情愿。
她给饿了一天的猫放粮,猫粮袋子瘪了一半,该买新了。唐哲月在网上逛了逛,她算了算房租,没再下单小猫常吃的牌子,换了更便宜的粮。
赵铭第二天把东西搬了出去,他来的时候小猫在外面闲逛,唐哲月忘了把它关进笼子。
小猫绕着赵铭跑跑跳跳,赵铭没多看它一眼,就像之前他们一起玩闹的时光从来不复存在。
宣止喵喵地疑惑,唐哲月抱着猫:“以后跟妈妈过。”
……
车流蝉鸣没能上位,它还是宣止第二讨厌的事,但它最大的烦恼变了,它的女主人不再喜欢它了。
宣止拿捏不准人类的感情,在单纯小猫的眼里,喜欢就是陪伴。唐哲月依旧热爱学习,可男主人离开之后,学习之余,宣止也很少看到唐哲月了。
宿舍不能养猫,唐哲月依然得租这个房子,没有赵铭共同承担房租,唐哲月经济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
一室一厅,连寻找合租的机会都没有。她开始打零工。
宣止和女主人共同生活的第二个月,它失去了偶尔的零食,猫粮的味道也变了,但这些它都能接受。它最不解的是,女主人为什么也变了。
到了暑假,唐哲月不用再去学校上课,有了充足的打工时间,宣止能看到唐哲月的时间更少了。有时,她晚上回来,连书都翻不动,摸摸小猫,给它添了食水,倒头就睡。
宣止渐渐不用睡在笼子里了,赵铭走后,晚上主人睡觉不再锁着门,宣止可以趁唐哲月睡着,爬到床上和她一起睡,唐哲月从未阻拦过。
直到有一天清晨,唐哲月一觉睡到了自然醒,她搂住枕头旁的小猫,狠狠亲了几口。她的眼神很哀伤,在宣止睁开眼和她对视后,唐哲月迅速避开了视线。
她昨晚回家拎了个大袋子。宣止认得,是各种各样的罐罐和零食,唐哲月平时不舍得买,今天却买了一大堆。
还有一根漂亮的逗猫棒,一碰就亮的塑料小球,她今天没去上班,不厌其烦地和宣止玩了一天。她抱着猫,和宣止一起看猫和老鼠。
唐哲月还破天荒允许宣止和她一起共享晚饭吃的炸鸡。炸鸡油盐重,宣止跑去喝水,唐哲月蹲下来,一遍又一遍摸小猫,她把水碗端走,用刀切了半片白色的小圆块,磨成粉掺进水里,喂给小猫。
后来宣止知道,那是药。
在药物的辅助下,宣止睡了猫生以来,最沉的一觉。
它在一个清晨苏醒,塑料球,逗猫棒,猫碗,还有成袋的猫粮,堆积成山。山里还有一只小小的猫,它睁开眼睛,看到了世界。
光线从绿叶里透下来,它还睡在笼子里,没有了布帘的遮盖,笼门也没落下,脚下是湿润的泥土,小小的蚂蚁从它脚下路过。
住在房子里,隔着墙隔着窗,声音总是混沌的。如今,巨大的,清晰的声音席卷而来。
这里是小区的花坛,是宣止流浪的开始。
小猫的世界里只有一室一厅,它不认识回家的路。
宣止一开始不敢离开笼子,它咬开猫粮的袋子,吃了顿饱餐,唐哲月为它的流浪做足了准备。但她唯一没考虑过,小小的猫能否守住这份财产。
宣止流浪的第三天,终于有流浪猫发现了这只弱小的同类,以及它笼子里滔天的财富。
宣止第一次被揍得屁滚尿流。
它果断放弃了笼子,离开小区,走上了马路。
它还是下意识信任和唐哲月同龄的人类女性,它跟着她们走,无意间走进了一扇恢弘的校门。
大学假期,是流浪猫的地狱模式。
住校的学生和老师不多,愿意喂猫的学生更少,猫咪们要依靠自己,争夺为数不多的食物。
败仗总是吃不完的,A大的猫和小区里的猫一样凶狠,适者生存,亘古不变的道理。
A大超乎想象的大,宣止探索了两天都没记住地形。它还不太适应A大学生偶尔的热情,更不适应流浪猫的拳脚。它只敢在四下无人的角落里,提心吊胆地舔毛。
它在教学楼挨过揍,在食堂挨过揍,这里是一处新领地,小猫又听到脚步声,轻而小,是猫。
它炸着毛一骨碌爬起来。
来的是一只三花。
它淡淡看了宣止一眼,别开了视线。
宣止一愣。
它第一次收到同类的示好。
在校花的帮助下,宣止逐渐能够果腹,饭来张口的家养时光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流浪才是猫生的全部,宣止叼着不知从哪偷来的半块骨头,威风凛凛地趴在凉亭里。
它接受了流浪的生活,却在此时重新看到了唐哲月。
宣止亦步亦趋跟上去,唐哲月不是一个人,身边是她的舍友,脸上是久违的笑容。
宣止的骨头掉了,校花看了它一眼,见它没什么反应,还越走越远,果断继承了它的骨头。
宣止一路跟到宿舍门口,唐哲月消失在了小猫的视线里。
它躲在灌木丛,一双鸳鸯眼眨了一下。
原来她没有走。
可它和校花一直在女生宿舍附近驻扎,寥寥数月,机缘巧合,竟从未和唐哲月碰面。
它以为它和主人相隔天涯,却没想到竟然近在咫尺。
有水从眼睛里漫出来,宣止感受到极其复杂陌生的情绪,它徒然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变成人后,能够承载、表达的情感变多了。
他用手触摸眼睛,接住滴落的水。
陌生的形态转换带来的是巨大的恐惧,从幼年积攒下的全部的喜悦、幸福、愤怒、悲伤蜂拥而至。他想有人能够抱抱他,首先想的却只有唐哲月的拥抱。
他好想问问,为什么抛下它?
……
“怎么没去实现愿望?”初遇时,伯医生问。
宣止自力更生撕开伯医生带来的猫条,他说:“现在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