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历史军事>梦醒时折花>第111章 不世之功

寂寥的雨夜并没有雷声,可萦绕在我耳畔的回响是如此的震耳欲聋。

我下意识的离石桌远了一些,离那个金光灿灿又极度危险的盒子远了一些。

见我又将金盒放回石桌上,陈靖皱起眉头,豁然起身,目光逼视着我,道:“事已至此,王爷自然也明白,好不容易打出来的天下太平,陛下又怎会因为一个人轻易舍弃?我今夜来送虎符,便是想着王爷能为自己着想一回,宁愿放手一搏,也不要憋屈的死去。”

不光憋屈,还很窝囊!只是虎符虽小,但牵扯的事情比天还大,只听的我头皮发麻。

说实在的,我能理解皇兄,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会毫不犹豫的这么做,毕竟一个人的性命,在天下面前,又算的了什么?

而我在看到那枚可调动北境三十万大军的虎符后,也根本就不需要陈靖解释,我便明白陈靖为什么不让我与慕容真相见,我此刻也相信他确实是为了我跟真儿好,毕竟我一旦拿起那枚虎符,便是等同于担起了天底下最大的罪过。

——谋反!

“王爷,你还在犹豫什么?”陈靖目光灼灼,极力的压低声音,道:“拿起它,王爷便又是三十万大军的统帅,有了这三十万大军,再加上王爷手中的御内卫,必将所向披靡,普天之下,也再没有一人能拦着王爷,江山美人,唾手可得,从此以后,谁也无法定你的罪,你的话就是真理,就是旨意。”

“陈靖!”我的脸色立时冷了下来,厉声道:“单凭这番话,便是死罪!当诛九族!”

“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陈靖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质问我道:“我记得在北境的时候,王爷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难道这些王爷都忘了么?”

便是将一切过往荣辱全都忘记,这句话我也不可能忘!

我认真回答道:“本王没有忘!”

“对于王爷来说,不世之功意味着什么?”陈靖一字字道:“难道不是坐上那把椅子,拥有天下么?”

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片金碧辉煌,然后死死盯着桌上的那个金盒,无形之中,我的呼吸渐渐沉重,就连身体都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这小小的一枚虎符不仅是至高无上权力的支撑,又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我曾经也拥有过它,也曾经主动将它还了回去,然而命运又再一次将它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认真的问自己,真的该拿起它吗?

我见过太多的性命陨落在我的眼前,所以,死对于我来说,并不可怕,可拿起这枚虎符后所要背负的,才是最令人望而生畏的。

“陈靖......”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陈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抢话道:“如果王爷不抓住这次机会,再过几年,王爷在军中的威望逐渐消散,等那些唯王爷马首是瞻的老部下功成身退,届时王爷即便想拿起这枚虎符,也再无什么大用了,所以,王爷为何不趁着现在,学学那几百年前的太宗皇帝,玄武门前孤注一掷,再进一步?”

我一颗心骤然悬在半空,紧握起拳头,又慢慢松开,缓缓道:“这些年,皇兄他做的很好,本王也从未想过取而代之,这天下本就是皇兄一个人的,父皇既然将江山交到了皇兄的手里,那么也只有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天子,本王即便得了天下,也不一定做的比皇兄好,更何况,还要落下个千古骂名,本王唯愿一生问心无愧。”

陈靖撇起嘴角,似带着不屑,摇头道:“成王败寇,历史本就是胜利者编写的。”

我不禁垂下眼眸,默然半晌,细细揣摩着这句话的深刻意味儿。

陈靖叹息道:“弟弟虽铸成大错,做哥哥的也不是没有保护弟弟的能力,但他并不愿护着他,而只想着杀了他,想着以最小的代价,继续维护着自己的千秋大计,所以,有这样的哥哥,弟弟还在坚持什么?”

我面色渐沉,大声呵斥道:“陈靖,你放肆!”

见我动怒,陈靖立时闭口不言。

气氛忽然陷入沉默,静的只能听到风雨声。

而我此刻的脑海里想的竟全是皇兄几年前对我的诬陷以及现在的狠绝。

半晌,陈靖缓缓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虎符,放在手心,轻轻抚摸着,又以双手捧到我眼前,“不瞒王爷,我已备好马匹,只待王爷下定决心,现在就可以出发前往北境。”

我看着男人坚定的目光,犹豫了很久,还是将那枚虎符拿了起来,细细摩挲着,感受虎符上精致细小的雕刻纹路,恍惚间,如同触摸到了无数条山川大河,仿佛在这一刻,万里江山真的唾手可得。

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个位子啊,很早以前我就说过,我更羡慕朱红色高墙外的自由。

我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陈靖。”

听到我的声音,陈靖似是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昔日的中军营帐中,他半跪在地上,抱拳道:“末将在。”

我点点头,不舍的将那枚虎符又小心翼翼的装回了金盒里,同样带着一丝不甘,道:“天色不早了,送本王回天牢去吧,出来的时间久了,难免惹人生疑,天底下也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可陈靖既然敢说出这些话,又怎会顾忌太多?他猛然起身,怔怔的望着我,“敢问王爷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抬起头仰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长叹一声,沉默片刻,神情凝重地说道:“你也不要问为什么,今夜,本王也权当你没有来过。”

陈靖愣了许久,不再言语,眼里的光芒也随之暗淡了不少。

但他似乎仍不肯放弃,“王爷,你当真不怕死么?”

我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心平气和的反问道:“你怕不怕?陈大将军?”

陈靖想也没想,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怕。”

我默然一笑,回过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既然不怕死,那更应该好好活着。”

陈靖呆愣了下,凝望着我,惋惜道:“我也希望王爷好好活着。”

“唉……”我深知他是想救我性命,也见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坚持,我无奈地妥协道:“容本王考虑考虑。”

“好的。”

陈靖的眼里又莫名焕发出光彩,拿起桌上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壶往嘴里猛灌。

屈指一算,这场秋雨已然下了一天一夜,非但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在这个深夜,越发缠绵。

我瞥了眼脚上湿哒哒的靴子,又侧过脸,借着烛火仔细找寻着天地间的水光,蹙眉喃喃道:“好雨知时节,可今天这雨下的真不是时候......”

见他若有所思,我重新坐下,转移话题道:“本王听张庆余说过,你小时候过的并不好。”

陈靖微微一怔,转过身,背对着我,望着亭外的落叶飘零,伸手拈住一片,“确实不好,所以总想着有一天能出人头地。”

我点头肯定道:“你已是王朝大将军,也算是完成了对自己的诺言。”

陈靖看着我,叹了口气,认真道:“只是王爷的知遇之恩,陈靖今生今世恐怕都无以为报答了。”

“那不重要”,我淡然的应了声。

他摇摇头,莫名的悲从中来,道:“可惜他看不到了。”

祂?

我不由地想起那个青衣少女,笑问道:“你说的那个祂也一定对你很重要。”

显然陈靖并没有听出来我的言外之意,而是点点头,“他一直希望我能考取功名。”

我上下打量着他,蓦然一惊,是了!难怪他时常一副读书人的打扮,我心想“莫非是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话本子?”

陈靖犹豫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记得爹娘死的时候,我只不过五岁,是哥哥一手将我带大,他没有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更没什手艺,全凭一身的力气给人做苦力,想着我有一天能出人头地,结果呢,我却是个不争气的,既不喜欢读书,还常常跟村里的孩子打架,给哥哥到处惹事。”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出他的声音很轻,比风声还要轻。

这些事,我也从没有听陈靖提起过。

陈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伤心的往事,悲愤道:“记得那一次,我失手把一个孩子打成了重伤,当天夜里,被我打伤的那个孩子爹娘以及之前跟我打过架的那些孩子大人,竟全找上了门,哥哥见势不对,当机立断将我关在屋子里……”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我听到门外噼里啪啦的声音,还听到大人们的咒骂声,他们嘴里骂人的话,就跟那些被我打的孩子骂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任谁也能想到这两个没有父母的孤儿被骂的言语会是怎样的恶毒,可谁又能想到那些孩子的父母竟然才是罪魁祸首。

我紧握着双拳,恨不能自已。

为什么这个世上的恶意无处不在?

“后来呢?”我忍不住了句。

陈靖耸了耸鼻子,嗓音忽然变的沙哑,“我想推开门出去,告诉他们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承担,可哥哥死死堵在门上,不让那些人冲进来,也不让我冲出去,就这样过了很久,一直到我再也听不到哥哥的叫痛声,那些人才肯离开。”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陈靖还有一个哥哥,而他也从未提过,仔细一想,便只剩一个可能,而且是最不愿看到的那种可能。

陈靖抬起手臂抚过面颊,语气悲痛且无奈,道:“哥哥被那些人打伤以后,没几天就死了,而我连写状子的钱都没有,更别说,那些人还倒打一耙……”

陈靖没有再说下去。

深仇大恨,莫过如此。

我这才明白,陈靖曾返乡一月之久,所为的是何事,也明白了他归来后,为什么眼里仍满是落寞。

听到这里,我轻叹一声,道:“所以你更应该好好活着,而不是在这里跟本王说这些大逆不道的事,你不让本王见真儿,是为了我们好,那么本王现在回到天牢,也是为了你陈靖好。”

当陈靖蓦然回首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默默地走到石桌旁边,拭去脸上的泪水,弯下腰将那个纯金盒子重新用绸缎包好,藏到怀里,如视珍宝,“我送王爷回去吧。”

“陈靖”,我认真的想了想,叮嘱道:“回去以后,在陛下面前,你也一定不要为本王求情。”

陈靖微微有些诧异,疑惑道:“这又是为何?”

我并没有过多解释,而是道:“总之按照本王说的去做,必要的时候,跟薛海,晏行歌,钟厉他们一起参本王一本就行了。”我顿了顿,“还有,如果东厂那边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本王。”

“曹辉?”

提到那位东厂督主,陈靖眼底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又恢复如常,“区区一个东厂又能做些什么?更别说东厂始终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曹辉哪怕手段再高明,也绝无可能躲过陛下的视线,依我看,王爷现在最好的选择便是马上返回北境,重新执掌大权。”

我却不这样认为,而对于陈靖的建议,我也仍坚持避之不谈,没到最后一步,还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微微摇头道:“本王总觉得曹辉应该隐瞒着什么,而且他已经不止一次暗示过本王了。”

陈靖看起来同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脸的疑惑神色。

我不由的蹙着眉,抚着额头,自问自答道:“也许是本王想多了。”

至于曹辉暗示了我什么,我确实说不上来,不过就目前而言,他一定不希望本王死。

所以我愈发好奇,父皇在驾崩之前,到底跟曹辉交待了什么?难道父皇早就预料到我跟皇兄之间会有这么一天?

回天牢的路上,依旧是陈靖引在我身前,道路泥泞不堪,崎岖不平,我的心却是一片坦荡。

在重新锁上牢门后,陈靖才匆匆离去。

夜深人静,我细细打量着这座困住我的牢笼,还是没忍住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