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还有脸来。”
安静的白色世界之中, 斯提靠在墙上,冷言冷语,面容绷得紧紧的, 像快要喷发的火山。
被她这么说的人没有什么反应, 眉眼淡淡, 坐在病房外的座椅上,腿上搭着台笔记本电脑,手指飞快,也不知道是在处理些什么。
最后一行被打下, 安之顺手将笔记本电脑轻轻盖上, 这才有空去理会这个她妻子名义上最好的“朋友”。
她看了她一眼,站了起来, 递出一张卡来,没有说话。
斯提的怒火熊熊地燃烧, 她看见女人的脸, 那一道被碎玻璃渣划过的伤口没有处理过,却已经被女人健康完善的身体弥补住了,她仍旧是那副都市精英的样子, 即使十几个小时之前,才被鲜血淋得满头满脸。
孱弱的魅魔一把将黑色的卡挥开, 硬片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安之,你有病吗?”
安之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默默捡起了那张卡,然后放在一旁的座椅上, 随后转身便打算走。
“等等!”
斯提连忙上前,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
“安之!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怒火太过汹涌, 导致斯提一时不察,声音大了些许,安之回过头来,看了眼仍旧紧闭着的病房门,也没管被扣到生疼的腕骨,只是默默在嘴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斯提这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不自觉朝着那扇门看了一眼,不过很快脸色又变得铁青。
她松开握着安之手腕的手,压低声音道:
“把你的臭钱拿回去,我们还没到需要你施舍的地步!还有,不要再来骚扰安可了!你根本没有资格要求她做什么!”
听见这十分直白的话语,安之却突地笑了出来,她没拿回自己的卡,反而是退了两步,离那间病房远了些,然后开口:
“斯提,我有时候还真是羡慕你。”
“你在说什么胡话!”
极少见到安之露出这样的神态和语气,斯提的眉宇都纠结了起来,心下不由得涌上一股不好的感觉。
安之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就好像机械运作的程序突然有了自我意识一般,整个人的氛围都变得情绪分明了起来……斯提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情绪,并不是非常的友好。
“我只是想说,你骗人能把自己都骗到,也是挺厉害的。”
她声音淡淡,却是让斯提一瞬间脸色变得更为难看。
“你说什么!”
斯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女人身前,即使身高上有所欠缺,依旧是毫不示弱地盯着她。
“没什么,”
安之耸了下肩:
“这种情况会发生,你其实很开心吧,毕竟,特玛尔现在只有你了不是吗。”
刻薄,却又无比真实的话语从最不能够原谅的那个人嘴里吐了出来,却又恰好刺中了斯提心中最脆弱、最暗自欣喜的地方,让她就连舌头也没法好好驯服。
“你……混蛋,你有什么资格讲我!你有什么资格诽谤我!”
安之有什么资格……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丑恶化她的情感。
“是,我是混蛋,我自己知道,那你呢?”
一向严肃认真的职场女性此时终于放下了伪装,露出里头那苦涩辛辣的讽刺来,她眼角吊起,眼神锐利,几近要将斯提整个人都给扒个赤/裸:
“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你喜欢特玛尔,但又不会对特玛尔说,因为你是胆小鬼,因为比起品尝特玛尔的爱,更重要的是特玛尔永远无法离开你,无论用上什么手段,即使特玛尔不爱你,即使特玛尔不想和你发展成那种关系,你不还是那么自私吗?把你的情感暧昧化,然后让特玛尔饮下,让特玛尔对你感到愧疚,让特玛尔对你感到依赖,让特玛尔带着悔恨的情绪生活。”
“你对特玛尔抱有什么样的情感,我不想在意,但是你对安可——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安可只是你追求特玛尔的附属品,你觉得安可会不知道吗?你一边从指尖中施舍出一点亲情给安可,让她认为你是她唯一的亲人,一边又利用着她去靠近特玛尔,让她感到惶惶不安却又无法割舍。你自己知道吗,你到底把安可当作什么?你又知不知道,安可把你当作什么?安可觉得你把她当作什么?你明明和我、和特玛尔一样,都恨着那个孩子,却还要在她面前表现得像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你是觉得她察觉不到吗?你是嫌她还不够痛苦吗?”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挺有意思的,这样的你,竟然能够把自己算作她们那个小家庭的一份子,来高高在上地指责我,明明我们俩都是混蛋,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还能分出个你我高低来了……”
如同倒豆子一般,安之一下子挤出来了许多话语,斯提从来没有见过她说这么多话,估计也没人见过她说过这么多话。
那人说到后面,她已经连对方在说什么都已经无法听清了,她只知道,自己身上的血液在疯狂地流动,一直流动到她僵硬的指尖,迫使她将手指握成了拳状。
等她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还维持着向前倾斜的动作。
指骨发红,阵阵的疼痛提醒着她刚刚发生了什么,与指骨一样发红的,还有被打偏到一旁的安之的脸。
“你……”
斯提的眼睛愣愣地圆睁着,往日眼尾翘起的那些魅意全都消失不见,此时只剩下了尚未消散的水雾。
她的脸色从红,到白,再到发青,但是斯提却是,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样子。
即使说出了恶毒的话,即使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都也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
她摸了摸迅速肿起来的脸颊,火热的疼痛感附着在上面,但她没太在意,只是抬眼看向斯提:
“这张卡里,是我财产的一部分,你不要忘了,我们没有离婚,我财产的一半都是属于她的,我知道她没有多长时间了,我会让助理之后将财产明细送过来,她订立遗嘱的时候需要用到这些。”
“以及,斯提,我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我确实是个混蛋,只是偶尔的时候,我也会有想要说话的时候,会有……看不惯你的自作多情和自我感动的时候。”
“还有,特玛尔现在躺在病床上,以后不会有人再来烦扰安可了,安可……以后不会再见到我。”
说完这一大段话后,不顾斯提难看的脸色,安之只自顾自地转身,却听见后面传来一道混杂着气音的声音,完全不如刚刚挥在她脸上的拳头凶狠。
“……我不恨安可。”
斯提不知道什么时候控制不住,落到了椅子上,两只手抱着头,如同是要说服自己,自言自语一般地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我不恨安可。”
安之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平静的眼眸无悲无喜,亦没有怜悯,那潭湖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浮现出最为残酷的文字:
“不,你恨,你恨她胜过恨我。”
“你和她朝夕相处,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你都会想起,这具血肉掏空了特玛尔的身体,这具血肉是特玛尔的心不在你那里的象征,这具血肉让特玛尔无比痛苦。”
“所以你恨她,比我,比特玛尔都还要恨她。”
斯提哑然地张开了嘴,一句能够反驳的词句都无法从口中流淌而出。
她恨安可。
恨意是没有由来的恶魔,总驱使着她在夜晚掐死那个入睡一直无法平静的孩子。
但她又爱着安可。
是她看着安可长大,看着安可成长为现在的这副样子,是安可陪伴了她半生,将她当作至亲。
她希望安可幸福,但同时,又希望她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生过。
斯提听见高跟鞋的声音,那是安之在走远,很坚决,没有一丝留恋,也从不会对自己的认知与判断后悔。
就好像她认定了,她不爱特玛尔,那她就注定不会给予特玛尔她想要的东西,纵使斯提知道,她以另一种形式的情感爱着特玛尔和安可。
但,那又怎样呢?
斯提听见浅淡的声音,由远及近,在她敏感脆弱的神经中和尖锐的高跟鞋声音交换,来到她的身旁。
她抬头,看见那一对她并不是很熟悉的白发红眸。
兔妖脸上说不出来是什么表情,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怜悯,她一定是听到了刚刚她和安之对话的全过程,不然为什么把总是在微笑着的唇线抿得那样紧。
“……你好。”
斯提终究是对在网上聊了许久,但现实中还是初次见面的兔妖扬起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白靡看着她头上那些突兀出现了的白发,所有难言的复杂情感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声叹息:
“……你好,在病房外还请保持安静。”
她指了指病房,多情的眸子从狼狈的斯提身上移开。
只是瞬间,斯提便理解了她是什么意思,笑容淡了下来,轻声说道:
“谢谢提醒。”
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白靡又叹了声气,没再继续和她说话,抬腿,柔软的鞋底在行进间没有发出什么响声。
她推开病房的门,白灼的光芒短暂地泄露了出来,洒在斯提的脚旁,斯提仍旧颓丧在椅子上,没有挪动。
于是门扉关闭,那抹光芒也就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