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祭拜老爷子的路上,程阮不出意料碰上了程锦。
老爷子落葬在程家的祖坟,也就是程锦前不久花了不少力气想让她母亲下葬的地方。
当然,结果可想而知,老爷子当然是一口回绝。
程阮看着刻意停在前方等待的程锦,倒也不太意外,表情平静地嘱咐停车,拿着手机向程锦走过去。
四下微风拂动,吹起了他浅蓝色的衬衫衣袂。
“程阮。”程锦终于不再露出那副假惺惺的笑容,语气可憎,“是不是你把人截走了?”
“是吗?”程阮不急于回答,只微微仰头看向程锦,眼前的脸和十几年前的那张脸逐渐重合。
熟悉,却又陌生。
程阮挑衅地笑:“是我,又如何?”
“不是要分个胜负?现在,你又算有几分胜算?”
程锦死咬着嘴唇,攥紧拳头:“不过是一份假遗嘱而已,没有这遗嘱,我照样可以赢你。”
他还有崔家的庇佑。
“噢,原来是假的。”程阮越发觉得可笑,直视着程锦,“原来只是一份对你无关紧要的假遗嘱。”
“所以,你费了这么大劲,派人制造车祸,伤害无辜的人,就是为了一封假遗嘱?”
程阮仍觉得匪夷所思:“程锦,在你面前,别人的生命也是无关紧要的吗?”
“别人?”程锦似乎不赞成程阮的说法,声音越发尖酸刻薄,“程述风,算是别人?”
“程阮,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么多年他带给我多少噩梦!”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和那个女人带给我的噩梦!”
程锦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程阮不悦地皱起眉,冷冷地抱臂看着程锦。
简直病入膏肓。
“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我就不会出生,也就不会有之后像蝼蚁般卑微的人生,不会是个受尽唾弃的私生子,更不会背负上莫须有的责任!”
“如果不是程述风,我也不会处处被针对打压,成为津城的众矢之的!”
“当然,程阮,你也逃不了干系!”程锦恶狠狠地指着他,“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障碍!”
程阮任由程锦发泄,末了抬眼看向他,眼神中多了几分悲哀。
据他所知,程锦不会是程煅唯一的私生子,却只有他走上了这么极端的道路。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是个私生子,为什么我母亲要那么对我,要那么拼命地攀上程家,为什么要我来承担不该我承受的一切……”
“你说那些人无辜,程述风无辜,那我呢?我不无辜吗?”
“无辜?”程阮怀疑自己的耳朵,程锦到现在竟然还觉得他无辜?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程锦笑出声来:“我做了什么?你告诉我啊?”
“你有证据吗?”
又跟他讲证据。
程阮挺直腰,瞥向程锦:“你真以为我没有?”
程锦神色轻蔑:“程阮,不要总是一副傲气的模样,程述风都死了,装成这样累不累?”
“别以为绑定骆酩之就后顾无忧,你怕是不知道程述风和骆酩之签了什么协议吧?倒也是,为了得到程家,他当然肯帮你。”
说到这里,程锦又想起什么:“崔恕也真是没用,帮了一半就怕了,现在稍微碰上骆家就乱了阵脚,跟他那个女儿一样优柔寡断。”
程阮感到手机震动了一下。
程锦继续说:“早知道,就不找崔家了。”
程阮摇头:“程锦,你后悔吗?”
“后悔?”程锦怀疑自己听到的,嘴角挂着笑,慢慢走到程阮身边,低声问,“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程阮,我从不后悔。”
“我们的账,还没算完。”
“是吗?”程阮轻轻呢喃。
程锦的车扬长而去,程阮站在原地,拿起了一直握在手中的手机。
屏幕上正显示着“通话中”的标识。
静谧片刻,崔静萱的声音传来:“程先生,我都听到了。”
程阮的喉咙滚动了一圈,本想说点安慰的话,却什么也说不出。
崔静萱说:“东西我已经拿到了,警察马上来取。”
“崔小姐……”
“我没事。”崔静萱说,“程先生,祝你好运。”
电话挂断,程阮有些怅然地抬起头,走进墓园,正巧碰到看守墓园的门卫向他问好。
“程先生,刚刚有位形迹可疑的先生来过,因为不是程家的人,所以我没让他进去。”
程阮猜想是程阮,看向门卫手中的盒子:“这个是?”
“刚刚那位先生留下的,说是转交给您。”门卫把盒子递给程阮,“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没有拆开过,正好您就过来。”
程阮打开盒子,看到了之前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玉扇。
程阮盯着被拼凑在一起的玉扇愣了会儿神,随后合上了盒盖。
门卫见程阮发了会神,忍不住问:“程先生?”
“噢。”程阮回过神,把盒子交给门卫。
“扔了吧。”
·
陪老爷子坐了坐,又去和妈妈聊了会儿天,程阮估计也差不多了,披着落日走出墓园,慢慢拿出手机处理信息。
先是接到了柳特助的电话,问他明日的股东会如何应对。
律师和遗嘱都到不了场,那些股东得到消息的速度不比程阮慢,也就对这场没有什么悬念的会议失去了兴趣,原先还站在程锦方的股东纷纷找借口缺席。
既然如此,程阮道:“那就取消。”
他实在不想再逢场作戏。
接着又是路龄的请示,请他在事情尘埃落定后前往非遗文化街区视察。
程阮回复:“好。”
最后是骆酩之的微信,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要不要来接他。
程阮嘴角不自觉挂上了笑意,直接给骆酩之打了过去。
骆酩之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程阮故意问他:“你的御用司机在我这儿,怎么来接我?”
“我不是只有那么一个司机,也不是只有司机才能来接你。”
程阮不知怎地想起了那次出差,骆酩之半夜亲自开车送他去看病的情形。
他的脚步不自觉加快,小径旁打理整洁的花草亲昵地触碰腿边。
但他嘴上依旧问:“那骆先生……是要来给我当司机了?”
“算是吧。”
此话刚落,程阮就走出墓园,一眼看见了停在门口的黑色汽车。
不是来时章离开的那辆。
程阮紧张地握住了手机,赫然和坐在驾驶座的骆酩之四目相对。
骆酩之的衬衫衣袖挽到了手肘,露出流利顺畅的肌肉线条,左手自然地搭在方向盘上,无名指上的婚戒闪烁着光亮。
见程阮出来,他笑着问:“看完他们了?”
程阮嗯了一声。
“以后记得带我一起。”骆酩之微微扬起唇,见程阮仍站在原地,轻声问道,“还不上来吗?”
程阮坐进了副驾驶座。
想起送他来时的章离,程阮好奇问道:“章秘书呢?”
“我让他先回去了。”骆酩之发动汽车,“崔静萱报了警,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了。”
程阮点头:“快了。”
程锦终于快要偿还他该付出的代价了。
骆酩之道:“程锦的事告一段落,你可以安心接手程家了。”
看着骆酩之专心致志的侧脸,程阮忽然想起了程锦的那句话。
“别以为绑定骆酩之就后顾无忧,你怕是不知道程述风和骆酩之签了什么协议吧?”
“倒也是,为了得到程家,他当然肯帮你。”
他想起了之前骆酩之对为什么要帮他的回答。
第四个理由是他和老爷子的约定,也和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息息相关。
会不会是程锦说的这个?
正犹豫着要不要向骆酩之确认,柳特助突然又来了电话,骆酩之那边也收到了消息。
“程先生,程锦!程锦站在医院楼顶要拉着崔静萱跳楼!”
和程阮对视一眼,骆酩之调转车头,开往了程锦在的那家医院。
·
程阮确实没想象过事情会是这个走向。
他或许知道程锦极端,也安排了人注意他的动静,却没想到他会在医院直接挟持崔静萱到了天台。
崔恕已经在天台门口朝程锦跪下,只希望他能放过崔静萱,有任何条件都可以再提。
程阮顺着天台看去,程锦正表情狰狞地拿着一把刀威胁崔静萱,就站在离高空几步之遥的位置。
“别过来!”程锦手中的刀压在了崔静萱的脖颈,“再过来我就和她一起跳下去!”
“别冲动!”近来苍老了几个度的崔恕连声哀求,“小萱可是你的妻子啊!她还怀了你们的孩子!”
“孩子?”程锦的表情变得怪异,“哈哈,孩子!”
“你要不要问问你的女儿,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她打掉了孩子!”
“下面全是抓我的警察!因为你的女儿,我的未婚妻,偷走了我的东西帮程阮!”
“程阮……”程锦后知后觉地看向来到天台的程阮,目光变得痴狂,“你来了程阮?”
程阮皱起眉头:“程锦,你这是在做什么?”
程锦回头往下看,又拉着崔静萱往后退了一步,崔恕立刻惊呼:“不要!别冲动!”
程锦目光灼灼地看着程阮:“程阮,看着我一败涂地,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是啊。”程阮不顾崔恕的央求,往前一步。
“我确实很得意。”程阮说,“程锦,你输了,现在也只能拉着未婚妻求死。”
“你不是恨我吗?又能拿我有什么办法?”
程锦的刀尖刺进了崔静萱的血管:“程阮!你给我闭嘴!”
身后的章离不动声色地和特警往天台后侧移动,程阮谨慎地上前一步:“我不,除非你有本事让我闭嘴。”
“好啊!”程锦说,“不想让她死,你就来替换她!”
程阮和崔静萱对视,轻松应道:“好啊。”
骆酩之伸手将他拦住:“别胡来。”
“放心。”程阮朝他使了个颜色,朝天台边缘走去。
现场变得寂静无声,只听得见程阮的脚步声。
“程锦,我突然想到一些东西。”程阮走到中间,随后突然停住。
“其实你本来可以不那么痛苦。”
他陈述道:“那家艺术馆是老爷子以前默许给你的,如果你不像你母亲那样,他本不会处处针对。”
程锦震惊地睁大了眼。
“崔小姐是真的喜欢你,你却从头到尾只是为了利用。”
“不……”
程阮继续道:“为了所谓的赢我,你不惜花费那么多功夫,牺牲了那么多人,最后却栽在了自己的手里。”
“到现在,你觉得还值得吗?”
“那又怎样!”程锦狂吼,“我没有办法!都是你们逼我的!”
“玉扇我看到了,原来你都要了回去。”程阮观察着程锦的表情,“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但我想最后问你一次,你……后悔过吗?”
程锦似是动摇:“我……”
话音未落,身后的特警从旁侧袭来,一拳击落了程锦手中的匕首,章离顺势将崔静萱带到安全地带,留下程锦被特警控制住。
“不好意思。”程阮道。
“我不是个以身犯险的人。”
“哈哈哈……”环视周围的人群,程锦忽然发出一阵凄凉的笑。
他侧过头看向自己的手臂,上面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见。
程锦回想过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忽然觉得像是一场幻影。
什么虐待,什么屈辱,什么胜利,什么幸福……都统统离他远去。
他重新看向眼前的程阮,只觉得那人越发地可恨。
“程阮。”趁特警将他带离,程锦叫住程阮。
“我输了。”
“但我绝不后悔。”
程锦毫无征兆地用手肘击倒身边的特警,随后不顾一切地往天台冲去。
程阮本想本能地冲过去,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拉向身后,随后双眼被温暖的掌心遮盖住。
眼前一片漆黑。
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乱作一团,悲喜交加的崔恕搂着女儿惊魂未定,程阮紧紧攥着手心,眼前的天台变得空空荡荡。
一跃而下,必死无疑。
手背传来温度,骆酩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他的手。
“他跳下去了。”程阮说。
他问骆酩之:“结束了吗?”
“结束了。”骆酩之拥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程阮,你不用再顾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