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天气渐暖,正是满园春色怡人之时。

  “再过十来天就是春狩,我回去看看母亲和老太太。”

  休沐的日子,贾环照常回了荣国府。

  晨起,薛玄在暮雪园处理公务,简单用过午饭后便出门往相国寺去。

  初一来寺中上香的人最多,他一路绕过喧闹人群,去了主持所在的无有阁。

  净尘正在无有阁后院的菩提树下等他,见薛玄来了便道,“吉时未到,还请施主稍后。”

  “环儿前几日也来找您了。”

  他在蒲团上跪坐,“多谢主持当时开解。”

  净尘抬眼看去,只觉此时的薛玄与前几日贾环的身影重合,竟像是一个人了,“他是极通透的人,无需我来开解也会想得明白,不必多谢。”

  一时无话,此处虽离前殿不远,但却十分寂静,风吹过耳畔,只有枝叶摇晃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净尘道,“是时候了。”

  薛玄将案边放着的紫檀箱打开,里面是一卷卷血经。

  “已做足了七十二场小法事,诵经八十一天,今日你亲手将经文焚烧在炉内,即可。”

  他将腰间香囊取出,里面是贾环十来岁时换的一颗牙,还有一缕发丝和一对指甲,“只有这些。”

  净尘看了一眼,“足够了。”

  薛玄仍旧跪坐在蒲团上,将香囊投入火炉内,又将经文取出,一卷卷焚烧。

  经文沾血写成,却焚烧出青金色的火焰,耀眼而瑰丽。

  “若是他的魂魄再往别处去,我就也能跟去了罢。”

  净尘合眸道,“你我已尽人事,其余只看天命。”

  虽未得到肯定的答复,但薛玄的神色却并不显失望,他已经与贾环有了誓约,心中自然也比从前安稳。

  他跪坐在蒲团上等了许久,太阳慢慢落山,直至那颗牙也化为灰烬。

  净尘亲手将余灰捧出,放至一个写满了经文的束口黄袋内,“十年后,再来取回。”

  “多谢主持,我会将今年的所有营收尽数捐出,用来修建学堂、造桥铺路、济困扶危。”

  “阿弥陀佛……”

  ………………………………

  贾环在荣庆堂陪老太太、薛姨妈还有王夫人玩了一下午的牌,也不知是赢了多少。

  中途凤姐来瞧了一眼说他手气太好,“今儿的彩头可都叫环儿拢去了。”

  “都是老祖宗和太太、姨妈让着我的,否则我也不能赢这么多。”

  贾母笑道,“他小孩子家的,牌桌上赢一些,不值当什么。”

  “可不是,你们倒忙着,也就环儿能陪我们一坐就是一下午,也不嫌烦的。”薛姨妈看着手中的牌,摸了一张二饼打出去。

  凤姐哎呦一声,“这下好了。”

  贾环手中的牌已经十成,正巧就差一张二饼,这一局又是他赢了。

  “哈哈哈……”满屋众人都笑了。

  待到陪贾母吃过晚饭,他又往赵姨娘处坐了坐,这才出了荣国府往家里去。

  “三叔。”贾蓉本是来府里找贾琏有事,在大门口就遇上了他,“可吃过饭了?”

  贾环便道,“在老祖宗那里吃的,过几日就要往玉州上任了,明日往家里来一趟,我有东西给你。”

  “是。”

  贾蓉身上的五品龙禁尉已经许多年了,虽是候补每日也需上值点卯。

  但终究不是个正职,贾环就寻了个机会将他外放出去,历练几年回来也好再做事。

  自然了,他也不好徇私。

  所以此事明面上还是借着王子腾的手办的,给谋了个云州府同知的官职,仍旧是正五品。

  薛玄从前在云州治疫,那边的官员对他们自然比别处好说话。

  “三叔的意思我知道。”

  贾环淡笑着,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也大了,知道轻重,过两年我再让人调你回来。”

  他只垂首听着,点头蹭了蹭贾环的手心,“好,我一定乖的。”

  “我给你谋了差事,你若是不出息,以后也别来见我了。”

  贾蓉立刻道,“三叔一心为我,我若不明白,还不如即刻就死了。”

  贾环自小与他一处长大,知道他对自己最贴心也最用心,所以即便是费些力气,能为他铺个好前途也值了。

  他是贾家长房长孙,要只等着往后袭爵的话,还不如趁着年轻历练历练。

  这样一个偌大的百年世族,不是只靠某个人撑起来的,须得有人继业才行,否则只能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你知事就好,天色不早,我也回了。”

  车轮慢慢驶远,贾蓉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便转身进了荣国府。

  春狩在即,阜临围场那边早已收拾妥当,百官及其亲眷也都各自准备着随行。

  晴雯和云翘、香扇几个将贾环出门要备的衣裳使用,都打点了出来,好在也不是头一次了,自然得心应手。

  “三爷回来了。”蕙儿正领着乌云雪球在院子里玩藤球,“晴雯姐姐才说您今日出门没带药香囊,生怕怎么着了。”

  他有些后知后觉,“哦……不碍事,这个天儿那些腌臜虫子都还没出来呢。”

  铃铛在西暖阁熬药,见他回来便问,“三爷吃过饭了?”

  “吃过了,把药端来我喝。”

  贾环进内室换了身衣裳,便坐在正堂的梨木玫瑰椅上喝药,“香室里有一味栀子香,你去找出来放到房里。”

  铃铛应了一声,“唉好,我这就去。”

  正说着晴雯从二楼下来了,“都收拾好了,让李素给你备了水洗澡。”

  “你们都回去罢,过几日等我去了阜临围场,若是闲来无趣,就让钱槐备车送你们回母亲那里,常日到园子里逛逛解闷。”

  她笑道,“可不够你操心的,我们早打算好了,这回还是带乌云雪球一道去?”

  “自然。”

  等晴雯云翘走后,李素进来倒茶,“侧生方才来传话说,侯爷就回来了,让公子若是累了就先歇下。”

  贾环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我记得去年中秋,有人送了我一尊天青冻的水月观音,明日你去找出来。”

  “是,公子。”

  他算了算日子,“二十五那日我定然还在阜临围场,到时候你让人送到弘亲王府,就说是给王妃的寿礼。”

  李素便道好,“今晚厨房里预备的是薏米莲子羹、川贝燕窝和四果汤。”

  “春日里,还是吃燕窝罢。”

  贾环今日在荣庆堂坐了一下午,现下腰有些酸,浴阁内的池水是煮过药的,最适合解乏。

  如今天暖起来了,白日渐渐变长,等他洗完澡太阳已经落山了。

  “公子。”李素端来一盅川贝燕窝,还有一盏玫瑰露兑的茶。

  贾环躺在露台的摇椅上看书,夜里的风微微有些凉,他只穿了一件贴身的松花小衣,“去把我的毯子拿出来。”

  他在家时最常盖的是一条波斯进贡的菱纹毯,柔软厚密,可以抵挡住春末的寒意,却不会太过累赘。

  “唔,好甜。”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今年的鸾蜂蜜是谁送的?”

  李素正蹲在一旁修剪青玉盆里的茉莉花,“侯爷让人拿来的已经吃完了,这是上月雍王府送的。”

  贾环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翻个身继续看书了。

  “头发湿着,怎么还躺在外边。”

  突然听到薛玄的声音,他下意识摸了摸发尾,“干得差不多了,这里躺着舒坦。”

  薛玄坐在月牙椅上,端过他的茶盏喝了一口,只觉得太香太甜,“今日都顽了些什么?”

  “不过是陪老太太和姨妈打牌。”贾环放下书面对着他,有些小得意,“都赢得我不好意思了,老太太还非要我都拿着。”

  “你在外头吃饭没有?”

  薛玄摇了摇头,他自午间出去就一直在相国寺,如今天都黑了,根本没想起这茬来,“环儿吃了么?”

  “我自然吃了。”贾环微微起身,拿了个枕头靠在身后,“李素,去传一桌席面来。”

  李素应声去了,很快带着吃食回来,一一摆放在露台的矮桌上。

  他自己简单吃了些便放下筷子,又哄着贾环吃燕窝,“过几日去阜临围场,给你猎些好东西烤肉吃。”

  “你能吃荤了。”

  贾环见他方才吃饭时没了忌口,便问,“张太医怎么说的?可是都好了?”

  薛玄点点头,“都好了,往后不必忌荤了。”

  “那就好,这几日先吃得清淡些,也不能一下子就大鱼大肉的,反而要伤了肠胃。”

  “环儿,你对我真好……”

  他噗地一笑,“做什么说这个,我让人给你备了水,洗澡去吧。”

  薛玄便起身往外去,走了两步又回来伸手将贾环抱了起来,“陪我。”

  他莫名其妙地,手上还拿着书,“唉?”

  “我洗过了的,洗过了……唔。”

  薛玄单手推开浴阁的门,又很快关上,将一切都隔绝在外,内里逐渐传来呜咽声、衣衫落地的动静、还有水声……

  后院莲花湖里一对鸳鸯凫水而过,荡起阵阵清波。

  ………………………………

  五月十三,皇帝照旧携百官前往骞元山狩猎。

  赶路劳累,等到达阜临围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众臣都在北营安歇。

  贾环如今是朝廷命官,自然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与宝玉住在南营,李素也没法跟来,他身上倦得很,才入营帐换了衣裳便躺在榻上小憩。

  杨陵进帐的时候就觉得安静非常,轻手轻脚走过去一看,才知道原来他睡着了。

  不论他曾经对自己如何刻薄尖锐,杨陵都不得不承认,贾环确实是此间难得的美人。

  他的这张脸放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博得最直接的喜欢。

  如今他们在一起共事,相处的时日多了,杨陵才知道自己从前对贾环的了解十分浅显。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一部分才是真正的他。

  有时候会觉得,贾环温和柔软善解人意,但有时候又觉得,贾环表里不一心机深沉。

  但关键是,明明自己一早就知道他是惯会伪装的,居然还能在相处中再一次生出疑惑。

  遇上这种人,简直要把人折磨疯了。

  “看够了么?”

  杨陵猛然回过神来,见他双眸微抬看着自己,瞬间心头一跳,但面上仍旧笑道,“大人醒了,外头伺候的人拿了饭食来。”

  贾环蹙起眉头,“我不饿,你去吃吧。”

  他踢了鞋子,扯过软被盖在身上,翻身继续睡了。

  杨陵摸摸鼻子,莫名地有些心有余悸,看着他熟睡的背影,只得绕过屏风去了正厅,顺道熄了两盏灯。

  春狩的规矩是定好的,头一日举行庆典,傍晚有为世家子弟准备的篝火晚宴,皇帝营帐前有百官长桌宴,次日正式进围场狩猎。

  今年水钧不在,谢俨一举夺魁。

  皇帝设下的彩头是一柄泛着寒光的龙渊宝剑,“这是随着太祖开疆辟土的兵器,景阙,往后你就与它一起为大淳护卫皇城,不可辜负。”

  “臣遵命。”

  贾环今日没有进场,只是让薛蟠和贾蔷几个给他打些果子狸、兔獐等物,晚间好烤肉吃。

  狩猎结束后,他便去了东营,在薛玄的帐子里午睡。

  芦枝在外边守着,李素现下不便再来骞元山,旁的人又伺候不惯,所以这几日是他跟在贾环的帐前。

  香炉内点着雪中春信,东营又是最安静的,所以贾环睡得很安稳。

  “侯爷,三爷在里头睡下了。”

  薛玄点头示意,又道,“要下雨了,他这两日没胃口,晚间让人做些精致可口的热菜来,再要一碗酥酪。”

  他吩咐完话便进了帐子,芦枝见状就往御膳房去了。

  午后,天慢慢阴沉下来了,或许是被天气影响的,贾环午觉有些睡不醒,好容易睁开眼又睡过去了。

  “薛玄?”

  再睁眼也不知是何时了,他迷迷糊糊见薛玄坐在案边看公文,便轻唤了一声。

  “饿不饿?睡了两个时辰,外边天都黑了。”薛玄起身走到床边坐下,抬手放在他腹间摸了摸,“空的。”

  贾环才睡醒也觉不出饿,从后边搂着腰往他背上一趴,又有些困了,像只打盹的小猫。

  他轻轻拍了拍贾环的手,“睡久了没精神,不是说明日要和雍王去湖边垂钓么?”

  “唔,不去了。”这话有些任性,但只是随口捡来说的,做不得数。

  薛玄拧了帕子来给他擦脸,好半晌才将人弄清醒,“再不起来,我就把酥酪给芦枝吃了。”

  “嗯?”贾环揉揉脸,乌发柔顺地散在身前,显得十分乖巧,“吃、我吃的。”

  吃饭的时候他倒是真清醒了,瞌睡一去不复返,连带着晚上都精神得很,又拉上芦枝和侧生,四个人打牌到半夜。

  除了贾环,谁也不精于此道,不过是哄着他高兴,左右所有输的都是薛玄包了。

  一直玩到二更天,外边大雨将歇,他才就近在这帐子里睡下。

  ………………………………

  次日是个大晴天,草原广阔无垠,天空一碧如洗,团团白云低垂,几乎伸手可触。

  贾环用过早饭后便出了东营,芦枝拿着钓竿等物一道往静湖去,边上还跟着乌云和雪球。

  路上遇到了谢俨,他正要带人出去巡视围场,“怎么这么没精神,脸色也不好。”

  “睡多了……”

  贾环有些不好意思,找补道,“张太医给我换了药方,所以这几日总犯困。”

  这也是实话,他的药一直是跟着四季轮转而调整的,只是今年方子大改了些,身子还需要时间适应。

  谢俨高坐在马上,往远处看了看,“此刻没空,午后我让若鱼给你送东西。”

  “好。”贾环挥挥手,目送着他走远了。

  乌云嗷呜一声,似乎不明白谢俨怎么不跟它们玩就走了,“汪?”

  “笨蛋,以为都跟你们似的,整日不是吃就是玩,人家有公务在身的。”

  贾环手上挽着牵绳,“走吧,今日钓上来的鱼都给你们炖汤喝。”

  两只小家伙绕着他的腿跑来跑去,“汪汪!”

  天晴日暖,湖水清澈如镜,水中荇影重重,波光粼粼,湿润的淡淡青草气息萦绕在鼻尖,令人心旷神怡。

  水铮已经先到了,湖边铺了毡毯,设了一张卷草纹小炕桌,放着点心果子,金药正在烹茶。

  贾环跑上前去,“殿下,您来得好早。”

  “嗯。”

  他今日穿了一身雪青宽袖长衫,不同于常日里的暗色,少了两分冰冷淡漠,显得温润清雅,眉眼间是难得的柔和。

  贾环甚至觉得他的语气是带着愉悦的,便也坐下,轻声道,“殿下今日心情不错。”

  “春日烂漫。”水铮侧过身看了他一眼,将鱼钩垂入湖水,“自然动人心弦。”

  平静的水面映着蓝天白云,湖边的几株鸢尾花也开了,他从芦枝手中取过钓竿,架在了湖边。

  乌云和雪球在边上撒欢,嗷嗷呜呜地没个安静。

  “别给我的鱼吓跑了。”他松开牵绳上的锁扣,让两只狗往远处跑,“难得有这么大的地方够你们胡闹的,玩去吧。”

  其实垂钓是最无趣的了,贾环见小炕桌上有玉露团,便吃了一个,“好甜。”

  鱼漂儿动了动,水铮钓上来一尾鲫鱼,他边上的白瓷坛内已经有了两三尾蝴蝶鱼。

  贾环坐了一柱香的时间,吃了糕点酥酪和樱桃杏子,但他的钓钩就是纹风不动,为此他还将自己和水铮的饵料换了,但也没用。

  “殿下,你那边鱼真多……”

  其实他们两个是挨着坐的,中间也不过隔了两尺宽的距离,放了一张小炕桌。

  水铮默了默,便道,“我与你换位置。”

  “好呀。”贾环等的就是这句话,才刚起身就又觉得水铮的用具比自己的好,眼巴巴看了一会儿他手里的钓竿。

  他没法子,只得把自己的钓竿也给了贾环。

  金药总算是明白了,虽然雍王府和春山居长年有来往,但水铮和贾环独处并不多,偶尔几次他在场,心内都大受震撼。

  还记得上回,殿下伸手去接小公子嘴里吮过的蜂巢蜜渣。

  往后若是殿下得以继承皇位,那……他在朝中更无人可动了。

  芦枝怀里抱了一大碗樱桃坐在贾环身边,见他发呆便道,“你看什么呢?水都煮开了。”

  “哦、哦。”金药将茶壶拎起,在琉璃盏内注上香茶和杏仁露,“殿下、三爷,茶好了。”

  正好贾环的鱼钩动了,他一时没空理会,只顾着拉竿子,终于上了一尾巴掌大的小鲫瓜。

  他有些不高兴,皱皱鼻子,“殿下,我的鱼好小。”

  水铮拿他没办法,又觉得他这样的嘟囔抱怨的样子着实惹人怜爱,只得道,“便放生罢,我补你一尾。”

  金药立刻将白瓷坛里的鲫鱼捧进了贾环的松石绿粉彩瓷盆里。

  贾环一早就看中这条鱼了,很适合给乌云雪球炖汤喝,但面上还是说,“等我钓上来了,再回给您。”

  只是他今日实在运气不佳,一直到快午饭时才只得两尾小鲤,还有几只桃花虾。

  “太倒霉了。”贾环撇撇嘴,“咱们下回还是打牌好了。”

  金药在一旁无奈道,“小公子,您在牌桌上的手气太好了,殿下定然赢不过你的。”

  贾环开始指指点点,“你这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午饭去罢。”

  水铮从蒲团上起身,又伸手去拉他,“近来吃药如何?”

  “张太医给我换了方子,倒也没什么说的,就是有些犯困,大约还要过几天才适应。”

  二人离了湖边,说着话往东营的方向去,路上也偶然能见到几位出来踏春的世家子弟,或是吟诗作对,或是驰马游原。

  “听说圣上有意前往五陵山祭祖,届时朝中政务都要倚靠殿下了。”

  水铮单手背在身后,眼神落在远处,淡淡道,“不过是分内之事。”

  弘王也不知是怎么打算的,选择在此时离京,现下自然是都担在雍王身上了。

  不过转念一想,皇帝既然有立储的意思,即便水钧无意争锋,也堵不住旁人爱闲话的嘴,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毕竟承湛帝一共只得两个儿子,那个位子将来不是水钧就是水铮的,就算是两位殿下一向亲厚并无隔阂。

  但无论谁人落选,都免不了被议论,再被臆测扣上个‘争权失败’的帽子,以水钧的暴烈性子自然忍不了。

  “唉?”

  若这么想,那弘王此时离京,不就代表着……

  贾环现在觉得那药不仅让自己犯困,就连脑子都变笨了,居然现在才想到。

  水铮见他愣着,便道,“怎么了?”

  他当即摇摇头,又仰着脸笑道,“臣先在此恭贺殿下了。”

  “也不知你的心思转了多少个弯,能想到这里来。”

  水铮还以为他是身上不舒坦了,原来在想这个,“到了那时候再贺罢。”

  他又突然想到,“这么突然,我还没给你准备贺礼呢。”

  立太子这么大的事,从前他和薛玄说起,本来猜测是在上元节颁布立储诏书,但上元节一过,就不好猜是什么时候了,还以为要等到明年。

  “无妨……不拘于送什么都好。”

  贾环却摇摇头,“这样的事,怎能不重视呢。”

  从前听人说,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为人生大喜也,但这些对于贵为亲王的水铮来说,就不算什么了。

  于他而言,大约只有被立为太子那天,还有继承皇位之时,才称得上人生大喜。

  “你想送什么都好。”他仍旧这样说。

  贾环一时犯了难,“我得想想……”

  直到回了薛玄的营帐,他还是没想出来,“唔。”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他歪在榻上翻了个身,“雍王即将被立为太子,不知道该送什么去贺喜。”

  薛玄挑了挑眉,将手中的笔搁下,“你在库中随便捡个东西送去就是了。”

  “哪有这样的……”

  贾环虽不认同这个做法,但想着想着就躺在榻上睡着了,最后也没个结论。

  …………………………

  一直到半个月后春狩结束,众人随圣驾回京。

  次日大朝会,承湛帝直接下了诏书立雍亲王为皇太子,并言后日将前往五陵山祭祖,期间由太子监国,永宁侯辅政。

  百官颇有些猝不及防,虽是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因为水钧不在,倒议论不起来了。

  自来历代太子都住在紫辰殿,贾环是在水铮迁居那日过去送的礼。

  “我还是头一次雕这么精细的物件。 ”

  那是一尊巴掌大的楠木菩萨像,面目华妍,眉眼慈悲,身骑六牙白象,有着轻微的手工痕迹,镶着赤金莲花底座,小巧精致。

  水铮细细看过,“这是普贤菩萨。”

  贾环由心道,“希望保佑殿下福寿安康。”

  有的事不必说得那么清楚,互相明白就是,这确实是他自己一刀一刻雕出来的,说的话也是真心实意的,但也仅限于此了。

  他的心里只有薛玄,无法给予水铮另外的回应,但面对着淳朝未来的帝王,还是要维系一下的。

  水铮是个君子,甚至比谢俨还要端正自持,从不会说让贾环为难的话,也从未做过任何过界的事,否则他宁愿让水钧当皇帝。

  出了紫辰殿,东宫的小内侍正等在外边,“小公子,老圣人和侯爷正等着您吃饭呢。”

  “怎么好叫老圣人等我的。”他便跟着去了。

  东宫殿内,薛玄正和太上皇下棋,皇太后闲来无事,站在殿外廊下逗鹦哥。

  “环儿来了。”

  贾环笑着上前去,“娘娘今日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我可又有口福了。”

  “自然有你爱吃的。”她招手让人跟着进殿,屠宫令见状便命人传膳。

  直到傍晚前宫门落钥,贾环才和薛玄一道出了宫。

  如今春末夏初,一日比一日暖,春山居的花都开了,满园奇花异草竞相争艳,恰似仙宫香苑。

  太阳落山,丹霞似锦,灯烛掩映间彩蝶翩飞,如画卷一般。

  “公子,水已经备好了。”

  贾环想去洗澡,但又不想动弹,所以一直赖在薛玄背上不下来,就这么趴着,甚至开始没事找事,“凭什么你的肩比我宽。”

  “大概,是因为我比环儿长得高。”

  “……我咬你。”

  两个人正在胡闹,乌云和雪球也跑了进来,见缝插针地一顿乱拱,“呜呜汪汪。”

  “乌云!你又掉毛了!”

  贾环忽然觉得颈间有些痒,还以为是狗毛掉进衣裳里了,“唔,离远些。”

  薛玄将人抱在怀里看了看,发现并没有别的,只是出了一个小小的红点,倒像是……被蚊虫叮了一下。

  “怎么了,是什么?”

  他又将烛台拿近了些看,确实只是个小红点,没有旁的,也没生红斑,“环儿,你的身子真的比从前强多了。”

  贾环拿了菱花镜来照,这才看清了是什么,他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

  “喝了这么多年的药,还是头一回让我见到了实效。”

  这事来得突然,虽惊喜但也砸懵了人,让他都不知做出什么反应来才好了。

  薛玄亲了亲那处,“这便好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贾环点点头,伸出手搂住他,“嗯,我也相信。”

  两人正说着话,侧生和芦枝突然从外院跑了进来,两个都气喘吁吁地,上气不接下气。

  “这会子你们怎么来了,慌什么呢。”

  芦枝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递出去,“侯爷、三爷,打听、打听到了!茯苓脂有消息了!”

  薛玄面色一沉,将信接过来拆开和贾环一起看。

  “……离国?”

  信中所说,从宛州边陲余下的南域族人那里打听到,前任域主曾得到一块莹润如脂的扎伊达。

  异族之人不知其真正功效,只见毒虫皆避,那苏图便当作辟毒之物随身放着。

  后来那苏图离世,却并未在他身边找见此物,东达泉马本欲再寻,还没等再找来他就也去世了。

  也不知为何茯苓脂会出现在装满了毒物的瓮中,想来也是南域内斗所致。

  芦枝又道,“这东西在那边不叫茯苓脂,叫扎伊达,又称作玉松肪,似乎是从离国王室得来的。”

  千年茯苓脂有奇效,大补五劳益气,可宁心安神,治心虚惊悸、补劳乏、健脾利温。

  “侯爷,是否要命人前往离国交涉。”

  薛玄将信折起放在一旁,“兹事体大,来回耽误,我自有打算,你们下去罢。”

  贾环坐在他腿上晃晃,突然啊呀一声,“可不是耽误了,还没洗澡呢,怕不是水都凉了。”

  “不耽误,这就去。”

  好在如今天暖了,浴阁内也做了保温,所以池子里的水还是温热的,两人洗过澡就回了卧房安歇。

  屋内点了甜梦香,床榻边的琉璃花熏中放着一捧茉莉。

  时辰尚早,但贾环已经觉得困了,方才在池子里泡了一会儿,他现下只想睡觉,就靠在薛玄怀里合上了眼。

  “环儿……就不好奇?”

  他哼了一声,“不好奇,我可没功夫操这心的,有你就够了。”

  薛玄听了这话心中也高兴,轻笑道,“好,有我呢,一切我都会为环儿打算好的。”

  ………………………………

  又过了几日,承湛帝从五陵山祭祖归来。

  休沐过后便是大朝会,卯时,文武百官列位入宫进殿上朝。

  仍旧是有事启禀,无事退朝,贾环站在吏部侍郎身后,默默听着众臣启奏。

  皇帝端坐龙椅之上,忽然道,“如今边境平稳,属国安分,当初出征南域之时,我朝得离国、西夜襄助。朕有意命永宁侯出使,嘉奖勉励一二。”

  当即便有臣子出列道,“陛下圣明,我朝一向不欲以恶意揣测他国,只是南域之祸乱令人心惊,不得不防。”

  “北凉、赤云两国兵强马壮,也合该出使验其衷心。”

  “陛下英明,离国隐居世外,我朝自来谅其习性,甚少遣人前往打搅,但也该探赜索隐,了解一二。”

  承湛帝点了点头,又问,“朕有意再任一副使同往离国,众爱卿可有人选啊?”

  贾环隐隐觉得……这走向……似乎……

  果然,礼部尚书出列道,“臣以为,吏部文选司郎中贾环谦虚谨慎、人品贵重,可为副使。”

  “尚书大人见的有理,此行虽为嘉奖勉励属国,也须得彰显我朝风采,文选司郎中甚为合适。”

  还有说得更直白的,“臣听闻,离国世子对郎中大人之姿甚为钦佩,理当如此。”

  贾环就这么站在大殿内,听着这一字一句,从脖颈红到了耳后根……

  承湛帝当即拍板道,“众爱卿说得有理,便命文选清吏司郎中贾环为副使,随永宁侯出使属国,司中公务暂由主事杨陵代理。”

  贾环轻轻呼出一口气,想让脸上的温度降一些,出列道,“臣贾环,领命。”

  散朝回吏部的路上,他耳垂还是红的。

  皇帝的旨意此时已经传到了文选清吏司,众人知道他即将作为使臣前往离国,都关心地前来询问。

  他们都是好意,贾环自然一一回应,又道这两日会交接好公务,再将司中事务重新分派。

  杨陵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如今正好可以上手历练历练。

  ………………………………

  本是申时下值,但今日事多太忙,所以贾环出来得迟了些,回到春山居的时候天都黑了。

  他才刚换了衣裳坐下,薛玄就回来了。

  “昨日休沐,你就是找陛下说这个去了?”

  薛玄笑了笑道,“答应了要带你出去玩的。”

  贾环从榻上起身,赤足踩着他的脚背,“那……咱们能去多久?”

  离国隐于世外,西夜地处平原,至于北凉和赤云……自己这几年倒是和玉竹有书信来往的,只是从前没想过真的能去。

  人间仙境,大漠北原,从前只在诗中见过,也不知都是什么样子。

  “若真要各国都去,怎么也要一两年了。”

  居然可以出去玩两年,而且是名正言顺有俸禄可拿,如今四海升平,他的身子也好多了,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最重要的,是可以和薛玄一起。

  贾环忍不住欢呼一声,捧着他的脸啾啾亲了好几下,“爱你。”

  “我也爱你。”

  在床笫之外的地方,这样直白的表达对于薛玄来说还是过于露骨了,他耳尖通红,但还是笑着回应。

  或许对于相爱的人来说,这样的话永远都是可以让人心动的,譬如此刻。

  “咕噜——”

  暧昧缠绵的氛围中,在他的深情注视下,贾环不好意思道,“是我的肚子叫了。”

  他今天忙了一日,因为想将公务早些交接完毕,所以连午饭都没吃。

  “哈哈哈……怎么这么可爱。”

  他俯身用鼻尖蹭了蹭贾环的脸颊肉,低声道,“真想把环儿一口吞了。”

  贾环甚至感觉听到了他磨牙的声音,“你当自己饕餮啊,我长年喝药,肉一定是苦的了。”

  他状似深思,“嗯,有道理,我尝尝。”

  “我腰上还有牙印呢……别咬我的脸!”

  薛玄收着力,最后还是没留印子,“我让人送吃的来,想不想喝点酒?”

  “好啊。”自从金榜题名入文选司当值之后,这算是近年来最令他高兴的一件事了。

  李素送了饭食来,还特意拿了一壶合欢花浸的酒。

  贾环今日真的很高兴,即便是两口就醉的酒量,但还是和薛玄碰了三杯,最后倒在他怀里撒娇耍赖。

  等洗过澡上了床榻,他还懵懵地,醉得只知道搂着薛玄的脖颈要亲。

  “环儿,还记得我送你这对玉镯的那天,说的话么?”

  贾环双眸微抬,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他蓦地绽出一抹笑来,“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我记得。”

  “这是繁钦的定情诗……我知道,我记得……我也喜欢你,爱你……”

  薛玄没法说,其实贾环的那句爱你,他没听够。

  或许,永远也听不够,但好在,他们还有许多日子可以述说。

  “我也爱你,永远爱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