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不干净的海货会拉肚子, 这不正常嘛?五爷,您不要小题大做哎,大半夜地搞这样一出, 吓人的嘞。”赵泽霖低头从管家找出来的常备药医用箱里翻出止泻剂, 递给宋庭玉,“喏, 我看他也已经排干净了, 如果还是不舒服,就吃这个试试看,不过啊, 我看明天一早就没事了。拉肚子是小毛病的,安心啦。”
宋庭玉坐在床边, 抬手摸了摸温拾的脑袋, 算是安慰,明显温拾这样算是因为他的贪吃付出了代价,祸从口入, 五爷还能说什么。
只是对于赵泽霖的诊断,宋庭玉还是不太安心,并且明显觉得赵泽霖是在敷衍,眼神有点凶。
赵医生只得举手投降:“好吧,就算有那么千分之一的细菌感染几率,你要是真的不放心,明天早上带他去我医院做个检查好啦。”
跟随宋家一起移居至京市的赵泽霖在京市有一家私人医院, 是在宋庭玉的授意和资助下开起来的,专门做有钱人的生意, 提供各项身体体检和常规检查,并且为特备有钱且想活更久的富人提供贵到令普通人望而却步, 富人也得肉痛的健康指导和药物理疗。
宋庭玉颔首,“是要给他安排一次全身体检,明天我带他过去,医院停业一天……”
话音没落,坐在床边的宋五爷被一只冰凉的手拍了拍,裹着被子蜷缩成了一条蚕蛹的温拾小声道:“我没事,明天就好了,不去医院。”
“不去医院?你不难受了吗?”宋庭玉低头,回握住温拾好似冰块一般的爪子,在掌心里轻轻揉了揉,“只是去做个检查,这样我也好放心,不干净的海鲜里说不定有寄生虫。”
“不难受了,我明天就好了,真的不用去。”温拾睁眼说瞎话,他现在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刚刚从厕所扶着墙爬出来的时候,差点五体投地给外面的赵泽霖行一个大礼。
这没处理干净的海鲜威力真是叫人不敢想象,其实方才回程的路上,温拾肚子里就仿佛多了个脑海的哪吒在折腾一般疼,肠子好似被当成混天绫打了结。
但具体有多难熬呢?
对温拾来说,上辈子小臂长小指粗的取髓针给他一点点做腰部穿刺的时候,都没这腹泻的肚子疼的那一段路程叫人煎熬。
只是更叫人恐惧的,是宋庭玉要带他去医院。
温拾怯怯地看着站在床边的赵泽霖,宋庭玉带回来一个医生,就叫他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害怕,又往床里缩了缩。
虽然自己这辈子应该不会再被抓起来做实验了,但是,对医生、医院、药物、疾病的恐惧基本上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实在应激。且不说上辈子温拾在近似医院的实验室住到了死,恐怕就是寻常人,也不愿意没事就往医院里跑吧。
“哎呦,这小朋友还不喜欢上医院的嘞?”赵泽霖凑近,端详温拾惨白的脸色,清嫩的模样。
他还没来得及被通知温拾的身份,只是大晚上被拎过来,自然也能觉出这人对宋庭玉不一般,一开始他以为这是老五爷年轻时候在外的情债,宋家新晋的小少爷。但仔细看过之后,发现温拾虽然长得好看,和同宋家人具有攻击性的美貌却不太一样,从脸蛋看着就不像是有血缘关系。
那难不成是宋庭玉的私生子?
可岁数是不是有点太大?
虽然港湾胡搞的少爷不算少,也有十五六就喜当爹的,被大肚子的野模找上门,正巧被八卦小报拍入画,闹的人尽皆知,叫人看足了热闹。但以赵泽霖深夜接到宋念琴询问五爷身体情况的电话来看,他这位头顶老板,至今应该是……处.男。
哎,可怜呐,处.男。
这真是赵泽霖今年听到最大的八卦喽。
话扯远了。
不管这床上的人是谁,赵泽霖是会看宋庭玉的脸色行事的。就好比今天躺在这里的不是温拾,而是宋庭玉在港湾的中亚牧羊犬,五爷叫赵泽霖看大狗狗为什么食欲不振吃不下东西,赵医生都得一边在心里骂‘靠北’,一边尝试捡起曾因为兴趣看过两眼的兽医功课。
“我们医院和外面那些医院不一样的,所有的仪器都是国外进口,体检又快又方便,连验血都有无痛采血针哦~”
听到‘针’,温拾脸色更白了,可怜巴巴寄希望于最终拍板的甲方。
可宋庭玉明显觉得体检是必要的,他早就有带温拾去全身体检的想法,这明显是为了温拾好,“只是体检而已,不怕,我每年都去,不也什么问题都没有。”
“……”见宋五爷不为所动,温拾立马抽回了被宋庭玉抓着手,缩进被窝里。
不是站在一起的盟友了,那不给牵手。
赵泽霖站在一边看的啧啧称奇,瞧瞧这小动作,这小脾气,不知道还以为这是跟宋五爷拍拖的马.子呢。
宋庭玉显然也有些无奈,只好伸手帮温拾掖了掖被子。
“没关系哈,不愿意去体检也没事,我现在给你把个脉?”赵泽霖算是个医学造诣奇高的天才,西医学成归来后,这几年一直在琢磨中医理疗方面的内容。
对于想要延年益寿但是又没有什么重大疾病的有钱人,中医方面提倡的食补是行之有效的一种方式,有专攻的膳食总归比大把的维生素和营养药片好入口。
“把脉?”宋庭玉蹙眉。
来了,那熟悉的骂人的眼神又来了。
“五爷,您放心,我去年专门去京中医进修了一年呢,把脉虽然听起来有些玄乎,但确实也有根据。而且我的水平,您也知道,没有我看不出的病。”全身上下的脏器共同发出的声音,或许就构成了一个人的脉搏,从脉搏中可以察觉的东西,比赵泽霖没接触中医前,以为的多得多。
“要不要试试?”宋庭玉拍了拍蚕蛹温拾,给了两个选择,“要么明天就去体检,要么现在叫他用中医的法子看看。”
闷声不吭的小温缩在被子里的手一秒探了出来,白盈盈的手腕就搭在床边。
意图很明显。
来吧,把脉。
五爷:……
赵泽霖立马上前,坐在床前的小凳上,老神在在地闭眼把起脉来,那模样还真有几分内地老中医的玄乎,估摸是进修的时候连带他的老师傅看病时的一举一动都效仿了过来。
“你肾气不足啊……还年轻呢,怎么肾就不大好?你平时早上没有晨.勃吧?那之前有过梦.遗吗?不会还没有吧?你多大了?十七,十八?太晚了,孩子,得着急起来了,不然这以后可怎么办啊,啧啧——”
温拾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而后坐在床边的宋庭玉毫不犹豫给了赵泽霖一脚,赵医生立马转换话题。
“我再看看呐,你这还有些体虚,气血不足,不过肾不好,虚也很正常,平时不怎么锻炼吧?是不是跑个一千米都要十分钟呐?小伙子,年轻人可不能这样啊,现在就这样,七老八十的时候要怎么办呀?你这脉象,真和六十高寿差不离了,人家大爷六十的时候,兴许还比你龙精虎猛一些。”
“肠胃挺好,就是胃火大,平时吃的不少吧?但是吃的时候也要注意点,不能胡吃海塞啊,不然就像今天似的,这一阵多喝点粥养养吧。”
温拾有些后悔把脉了,怎么没人提前告诉他,这把脉的时候还有人参公鸡的呢?
“可以了吗?”温拾往回抽手,却被赵泽霖一把扣住,“等等,还是有点奇怪,你这个脉搏,现在看起来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除了肾虚、体虚、气血不足,还有哪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赵泽霖蹙眉,他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就是不太一样,这种情况下,往往都是某个脏器有大病,赵泽霖不敢再开玩笑,抽回手用自己的脉搏做起样本来。
果然不太对劲。
中医把脉到底不是CT机核磁机,只是有个大概的方向,真要摸出来是哪的问题,那就有些为难人了。
“怎么了?”
“没事。”赵泽霖起身,他也看出温拾对体检和医院的抗拒,知道这话肯定是不能在这里说了,对五爷使了个眼色,“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些毛病,小毛病不少,尤其肾亏的厉害,得狠狠补,我明天派人把调理的中药和菜谱都送过来。”
宋庭玉看到赵泽霖的贼眉鼠眼,会意起身,“我送你出去。”
两人一走出房门,赵泽霖就敛眉道:“他身体底子是真不好,就好像之前都是吃糠咽菜活着的一样,我摸惯了肥头大耳肚里流油的人,都不知道还有人能贫瘠成这样。而且,他的脉还是有点问题,我摸不出来具体的,但是这样的脉搏肯定是不正常的,全身体检不能少,哪怕一天做一项,也得排查。”
不然,要万一真的是什么恶疾,那等到最后的各种病例症状都迸发出来的时候,可能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屋里的温拾喝了几口热水暖肚子,又把止泻药囫囵吞了下去,宋庭玉回来的时候,他正和管家商量着,先住到客房里去。
“为什么住到客房去?”宋五爷问,他以为,温拾这还是在耍刚刚的小脾气,不想去医院,和他闹别扭。
“我怕晚上吵到你。”温拾心眼大,刚刚那点事早忘了,他觉着自己这一晚上肯定不会多舒服,估计睡的也不好,宋庭玉睡眠质量本就不高,他翻来覆去说不定会打扰宋庭玉休息,“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要好好休息。”
“没关系,你吵不到我,就在这。”宋庭玉都这样说了,管家自然不敢帮着温拾搬东西。
但宋庭玉信誓旦旦的‘你吵不到我’也成了空话。他几乎一整夜都没有合眼,温拾有一点小动静,躺在一边的五爷就会睁开眼,问问是要喝热水,还是要去上厕所,前者他立马下床去外间倒热水,后者他同样立马下床把温拾扶到厕所,然后自己在门外等着,活像个护工。
一晚上折腾好几回的温拾自己到了后半夜都迷糊了,眼皮千钧重,一沾枕头就忍不住合眼,宋庭玉却还精神如常,半点困倦的样子都没有,见温拾肚子还不太舒服,主动把人扒拉躺平,伸手帮他揉起肚子来。
“不用了,你快睡吧,我真的没事了。”温拾抱住宋庭玉的胳膊,感动的无以复加,从今天起,他这甲方就是他在这世上最好的盆友,没有之一。
“没事,我不困,我小时候也吃坏过肚子,这样会好受点。”
“你也吃坏过肚子?”看着不像呐。
“当然,我小时候肠胃也不怎么好,吃冷的生的都会难受。”宋庭玉很小的时候就到了国外生活,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只有语言不通的保姆,餐食也很难吃的惯,那时候他身材不算高大,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后来,慢慢看医生吃药调理好了,很久没有闹过胃病。”
温拾深以为然,果然霸总其实都没有胃病的,因为霸总有钱,有病治就好了。
“所以其实有病就去治,没什么好害怕的,我每年都去体检,就像一辆车子似的,每年都去检修一下,哪里不好就修补哪里,总好过等到彻底不能开了,再去大检修,只能当废铁卖掉,你说对不对?”宋庭玉手上的动作很轻,但他掌心很热,温拾肚皮暖呼呼的,可听懂五爷这话里有话,温拾的小心脏又提起来了,“你还是想让我去体检?我不想去,真的不想。”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不想去体检的理由吗?如果合理,那我们就不去了。”宋庭玉不知道温拾对医院到底有怎样的阴影,但是,很明显这些阴影不能成为阻碍温拾健康的障碍。
温拾想直接告诉宋庭玉,他上辈子过的都是什么糟心日子。
但似乎告诉也没用,因为没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也压根儿无法共情他现如今的恐惧的胆颤。
“我从小就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我身体不是很好,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医院,直到二十二岁死在了医院里。”
温拾不知道自己死后发生了什么,但是最大的可能,是他到死也无法走出研究室,他的尸体依旧被留作实验观察,每一个器官都被拆解出来做数据分析。
因为像温拾一样在母体里遭遇辐射还能顺利出生的孩子实在是太少了,就算只是一具死亡样本,也足够珍稀,可以为这方面的研究提供太多新的思路。
“去世之前,为了让我活下去,我还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和治疗,数不清的手术,胸腹全是创口和伤疤,胳膊上和手上也都是的置留针和密密麻麻的针眼,我吃下去的药片,打进去的针,输进去的液,可能比寻常人活一百年的还要多。”
更何况,有些药他本来不必吃,有些检查他本来也不必做。
说白了,他就像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一样被强加了各种各样的测验,充其量,比小白鼠更珍贵一点。
总有人和温拾讲,为了医学和科学的发展,有些牺牲是不得不的,是在伟大的里程碑前可以被忽略不计的,温拾明白。
只是这不得不的牺牲,落到了温拾那瘦巴巴的身躯上,偏偏就庞大的就像是一场地震山洪,一场林火海啸,是任何一场漠视生命祈求的无情苦难。
可值得庆幸的是,他的灵魂没有困在那里,而是到了新的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