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种入体,心魔顿生,药无可药,救无可救。
即使余明将秋珩经脉中的污秽法力替换,也无法阻止魔种对他的侵蚀。
魔种对道心的侵蚀本是一个缓慢,持久,不可逆的过程。但修士性坚,想要完全腐蚀往往需要十年、百年的水滴之功。若是道心澄明,与魔种争伐,便能维持更久的清明。
然秋珩本无道心,只一执念,那魔种寄生在执念之上,在他的放任甚至是助力之下,几乎在眨眼间就将他侵蚀一空。
魔焰逝去。
秋珩的身躯如被抽了筋骨一般瘫软,五官皮表如融蜡滴落,他看着余明的眼睛里,映不出他的模样,唯有刻骨的怨毒。
余明单膝及地,一手遮住他的眼皮,一手轻抚他的发顶,注视着他,哑声道:“昔年我曾为自己算过一卦,卦象说我命中有三场师徒缘分。”
“你却不在其中。”
秋珩眼珠动了动。
“为师不愿信命数因果,却也不得不信。我深以为若罔顾天命将你收入门墙,反会致你蒙难,因此对你只有师徒之义,却没有师徒之名。”
秋珩眼里映出了光影,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说些什么。
“哗啦,”骨肉消融,原地只余下一堆烂肉。
手掌滞空,余明沉默良久。
“师父,是他把拓本给了秋珩!”从不知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为何物的祝临风,高贵冷艳地走向余明,指着在身后奋力追赶,十分狼狈的殷停说:“他还喝了你的槐花酿。”
见麻烦精要告自己黑状,急如蚂蚁上油锅的殷停一听他把莫须有的罪名往自己头上安,立时不干了,瞪着眼,扯着嗓子大声分辨道:“你放屁,那酒——”
祝临风拿折扇抵着他胸口,阻止他扑上来,“且说拓本是不是你给的?酒是不是你喝的?”
一提拓本,殷停瞬间心虚不已,几乎不敢看师父的脸色,避重就轻地说:“那酒可是你灌我的。”
音量比先前小上何止一筹。
余明收回手,背过身,看见眼前这两个闹得不可开交,远处那个躺得不知死活,额心便一阵作痛,一时把方才的怅然冲散了。
他深觉,命里这三个徒弟,都是来折他寿的。
他抬抬手,示意快扭打起来的两人分开,说道:“师弟,你且带静清、静虞回抱朴斋,用我的令牌去请丹师照看。”
祝临风拧着眉头,显然不愿接这当老妈子的差事。
“那拓本……”
余明打断道:“此间事为师已分明,现下有桩要紧事,拓本便待我回来再行处置。”
他说这话时,目光不轻不重地刺了殷停一下,殷停头垂得更低,只盼望师父念在他还是个孩子,下手轻些。
既然是师父风吩咐,祝临风就是再不情愿,也只得遵命了。
余明转过身,手腕一翻,一只高三寸的小巧玉瓶闪着灵光浮在空中,他掐了个法诀,瓶口爆发出阵绝强吸力,将秋珩散落不全的魂魄锁入瓶中。
殷停看不懂他这是在做什么,心中正觉莫名,却见和他隔了一臂距离的祝临风突然脸色一变,一双灵动的圆眼死死盯住那玉瓶。
殷停也随着他看向玉瓶,可惜那瓶子太小,余明收得又快,他未曾看出什么名堂,不过只从祝临风见到他玉瓶后的反应来看,约莫不是个好玩意儿。
余明侧身,对他们微一颔首。
祝临风眼神几变,嘴张又张,却始终没有开口。
殷停瞧他的模样,心里好如猫抓。
“你去把他背起来,”
祝临风此时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欠揍模样,用折扇指着还未醒的姜太平对殷停吩咐。
由于记挂姜太平的伤势,殷停没和他多犟嘴,蹲下先扶着姜太平一只手,慢慢地把人放在背上。
两人一前一后往抱朴斋走。
殷停背着人,脚程并不快,祝临风心里兜着事,走一步想三步,也慢了下来。
折腾了一夜,太阳笼着山间轻纱斜斜挂在东边,山林幽僻,草木葱郁,下澈的每一分日光都被薄雾晕染,折出细碎的七彩。
行路枯燥,人的注意力很容易被有节奏的响声吸引。
那是束在发尾的金环,共有三枚,以珐琅扣掐在一起,随着祝临风动作的幅度,有一下没一下的击打在腰带镶嵌的白玉上。
“铛,铛,铛。”声音清脆,殷停视线追着金环,不知不觉注意起祝临风今日的打扮。
许是出来的急,他未向初见那回一般满头珠翠,锦绣绫罗。
满头乌发用一枚稍大的金环束起,发尾则束着三枚稍小的金环,左右耳垂挂着墨绿耳珰,也随着他的动作起伏。
罗裙也是绿色,和被殷停贬斥为蠢大葱的的弟子服色调类似。
殷停头一回产生了弟子服也挺好看的想法。
不过,最好看的,还是——
“殷停……”
“你的金环真好看……”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祝临风率先打破沉默,他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殷停,面露疑惑道:“你脑子被顽石砸坏了?”
那句脱口而出的话令殷停而懊悔不已,惯来伶俐的口舌在口中绕成死结,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连自己都不清楚的说出那句话的意图,
“对对,头有些晕,”他支支吾吾,“你的金子真好看,赤金还是镀金?管不少钱吧?”
祝临风抱臂,站在略高一处的石阶上,仗着地利俯视殷停,眼中流露出他熟悉的鄙夷神色,好像在说——瞧这土包子。
祝临风将乌发捋到胸前,取下发尾的金环扔给殷停。
“喏,赏你的。”
他却不想殷停背着人,哪来的第三只手去接,金环顺势落在石阶上,滴溜溜往下滚。
“嗳!”殷停惊呼一声,探手想去勾,不成想,差点把姜太平晃了下去。
他想也没想,暂且矮身撂下姜太平,径直沿着金环滚落的路线追了下去。
所幸那三枚金环是用珐琅扣扣在一处的,否则分散开来,断不会找得如此轻易。
等将金环拿在手中,殷停脸色骤然难看了起来,一时青一时白。
他恶狠狠地看向手中金环,作势要砸出去,最后也舍不得,把金环揣进怀里,自言自语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可是实打实的金子,能管多少钱呐!”
“咚!”一脚踹上树干,扑簌簌落下的树叶上仿佛印着祝临风那张惹人生厌的脸,胡乱将飘在空中的叶片打落。
树根虬结成的小水凼中,聚着前日夜里的雨水。
他蹲下,看着水面上倒映的自己,说:“好看个屁!再好看也是男的!你没见过他真身吗?歪嘴斜眼,塌鼻大痣,丑陋不堪!”
一脚剁碎水中倒影,殷停只觉神清气爽,昂首挺胸地踏上石阶,走回姜太平身边,刚想把金环摔回给祝临风,视野中却不见了祝临风人影。
显然早就走了。
殷停一拳打在棉花上,对祝临风没半点影响,自己反因出力过重被扯得生疼。
等他憋着气,哼哧哼哧把姜太平扛回抱朴斋时,却看见除了祝临风,还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余英。
殷停不清楚为何说了不管闲事的余英为何自己打自己脸出现在抱朴斋,但并不妨碍他对余英心怀芥蒂。
加之昨夜亲眼瞧见了成魔之人的下场,愈发觉得余英对他说的话诛心,一刻也不愿和她多待。
殷停放下姜太平,对她作了个毫无挑剔的晚辈礼,又说了些先前无状冒犯师叔的话,接着托辞去催童儿烧水,离开了室内。
一出门,殷停顷刻变了脸,怒气冲冲地走了。
室内,祝临风盯着被殷停推开而晃动不止的门扉,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殷停还真是去催烧水的,尽管不满余英,他却明白其中利害,做师弟的受伤卧床,他若真撒手不管,免不得被人穿闲话。
身后跟着提着水桶的童儿,殷停刚想叩门,便听里面传来隐约的谈话声。
他眼珠子一转,冲身后的童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放下水桶离开,自己则矮下身,摸到墙边,贴着听起了墙根。
屋内二人谈论着姜太平的伤势,说他伤到了喉骨,日后对嗓音有影响。
话到此处,余英忽然压低声音说了句,“到底是个……”
后面的话殷停没听清,但以他对余英的认识来看,大概率不是什么好话。
从他们的谈话间,殷停得知余英在这里的原因,原是祝临风着人去请丹师,却发现门中丹师都被指派了出去,这才去请了同样精于丹道的余英。
余英似乎对祝临风格外偏爱,对他说话时的慈爱语气和对殷停时的刻薄,二者之间有天壤之别,殷停险些被酸倒牙。
另外殷停发现一件怪事,祝临风称呼余英并不和他们一般称师叔,而是称师姐。
此时殷停也记起了,古怪不止这一处,方才师父余明似乎也是称祝临风为师弟。
咱们各论各的,你唤我师父,我称你师弟,你唤我师叔,我还称你师弟,这辈分岂不乱了套了?
还不等他厘清辈分,屋内两人已然另起话头。
他听见祝临风说,
“师父用锁精瓶锁了秋珩残魂,带着往凡间去了。”语气十分凝重。
“嘭!”一声巨响,屋内突生狂乱气流,将门窗全部冲开,紧接着余英盛怒到极点,几近破音的声音响起,
“他又在作什么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