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兰医生愣了一下,叹了口长长的气:“……是我太急了,小晏的身体你肯定最担心。”
“嗯。”
“行,那就不说这个事了,等你们什么时候有时间再过来,到时候顺便给你做个体检。”
“好。”靳宜道。
“对了,给你提个醒,这次事关抗药性,得让小晏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你跟他说好,有个心理准备。”
兰医生看出靳止晏对医院的排斥,靳宜在还好,不在根本压不住。
“好。”靳宜继续应,心里的天平却倾向了向钱。
兰医生脱口而出的那句“拯救上千万人的生命”,让靳宜差点当场挂电话。
他是商人,对抗药性背后的利益知道的一清二楚。
单是一个安糖花就能提供大量安乐死,形成整个地下私通领域。
抗药性如果加以利用,不仅长达九年的紊乱问题迎刃而解,人体的各种极端病例也能大大解决。
到时候,造成的影响恐怕会轰动整个世界。
所以哪怕一切只是猜测,兰医生的激动都在所难免。
靳宜理解,却无法接受。
因为抗药性不是在什么猫猫狗狗或植物身上发现,而是出现在靳止晏体内,一个活生生的人。
想要研究抗药性,意味着……人体实验。
多么熟悉的一个词。
靳宜垂眼,浓密的眼睫落下阴影,遮住那双黑到恐怖的眸。
他想到一闪而过的那个片段。透着无情二字的纯白色房间,单调的摆设、冰冷的机器、和不断地输出血液的手臂。
如果靳止晏被那些人扣住,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的场景?
治病救人。
前提却要害人。
身穿雪白衣服的人,是天使还是地府门前的白无常。
手机贴在靳宜耳侧,压得时间久了,右耳比左耳红了一度。酒后的反应还在身上,身体像是向上飘浮,大脑却发沉的向下落。
站在外面的时间太久,靳宜刚刚在被窝的余温消失,剩下一片冰冷。
-
靳止晏一觉睡到了早上,睡得每个骨头缝发酥发麻,大脑清空。
起来看着天花板缓了好半天,听到有人走过来,轻飘飘来了句:“醒了?”
“……”
靳止晏缓慢地扭头,看着西装革履的靳宜,眨眨眼。
靳宜刚从阳台回来,身上散着冷气,离的近能感受到。
他的外在形象永远得体,版型硬挺的白色衬衫掖在西裤里,一条纯黑色的皮带束着腰,精瘦的腰身显露出来。
黑色西裤裁剪得体,一双又长又直的腿在靳止晏眼前晃啊晃。
或许是靳宜的皮肤太白,头发眼睛均是黑色,他穿黑色衣服比别人好看的多,黑色仿佛是他的专属颜色。
靳止晏动了动睡到发麻的指头,眼睛往上瞟。
然后滚了下喉结。
他后悔了,黑色不是靳宜的专属颜色,红色才是。
准确来说是深红色。
伤口淌出有温度的鲜血,随着时间慢慢结痂,变成深红色。
靳止晏欣赏到一半忽然反应不对,他昨天可是犯了天条!不仅咬了他哥,还咬一排,咬出血!
他顶着靳宜的表情压力朝领口瞟,瞟了一眼快速闭眼,恨不得把头埋在枕头底下。
衬衫扣紧全部扣子都遮不住那些罪证,半个深红色牙印从领口冒出来,证据确凿。
靳止晏又滚喉结,这次是紧张的。
“或许你有什么想说的?”靳宜保持姿势没动,居高临下地朝下望。
靳止晏顶不住他的眼神,把头埋在枕头底下……等一下,枕头?
靳止晏回忆昨天,他睡前没枕枕头,是卡在两个枕头中间的。
他哥拿的?
这个可能性刚出来一秒,被靳止晏无情摁死。
怎么可能。
他哥要是醒来发现这么多罪行,没把他扔出去已经仁至义尽。
大概是自己——
靳止晏没想完,头发被薅了一下。
靳宜很快松了手,“你自己起来,拎不动你。”
靳止晏不敢火上浇油,乖乖地坐起来,手放在膝盖两侧。
他的眼睛在靳宜身上乱飘,腰带不错,加分。衬衫领口太往上,扣分。裤子显腿长,挺好,加分。
“穿上衣服。”靳宜说。
“哦。”靳止晏捡起扔在地上的黑衬衫,两下套上,觉得自己这件和靳宜身上的很配。
靳宜:“分给你的工作忙完了么?”
“工作?”靳止晏不知道他哥怎么突然提这个,死刑往后延迟,等待的恐怕更加严峻。
他想了想,“忙完了?”
靳宜拧眉:“忙不忙完你用疑问句?”
靳止晏一看就知道自己回答错了,忙摇头,“不是,肯定句,忙完了。”
靳宜嗯了声,分不清究竟什么意思。
难不成没看见咬痕?不可能,就算没看见,疼痛都是真实的。
他哥生气还好办,最怕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他没底,心里发慌。
靳宜的手机响了一下,有新消息传过来。
靳宜摸出手机敲敲点点,靳止晏在旁边干杵着,一动不敢动。
终于,靳宜摁灭手机,发话了:“收拾行李,你下午去花鸟鱼市场找向钱。”
收拾行李。
靳止晏手掌猛地收缩,攥成拳头。
第一反应是他哥真生气了,要把他送走。
几秒后强行冷静下来,碧蓝色的眼睛直直对上靳宜,语气比刚刚小心许多,“……找向钱?”
“嗯,这件事说来比较复杂,你先收拾半个月的行李吧,去他那边住,他给你检查身体。下午我有事不能陪你,环境如果不好跟我说,我去改善。”
“……”靳止晏手臂发着抖,脸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苍白。
大脑重复靳宜的这段话。
“这件事说起来比较复杂。”
——他哥不愿意说。
“你先收拾半个月的行李吧。”
——他哥要把他支走,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周,而是半个月!
“下午我有事不能陪你。”
——他哥连陪他去都不愿意了……
靳止晏大脑一空,怔怔地望着靳宜,他哥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仿佛只是单纯的让他过去,不是生气。
可是。
如果不是生气,他哥怎么会狠心把他抛开?
靳止晏抬起麻木的手臂,抓住靳宜的西服外套。和靳宜昨天醉酒的动作如出一辙,却少了那份理所应当。
“哥,我……哥,我不去行么?”靳止晏快速低下头,眼睛红了。
没表演成分,恐惧来临的一瞬间太突然,靳止晏动了动酸涩的鼻子,小声说:“哥,我错了,我反思,你别让我去行么?我不应该趁你喝醉咬你,更不应该咬那么用力……我不去行么?”
靳宜听出声音不对劲,“你抬头。”
靳止晏低着头没动。
靳宜没给他机会,伸手把他的脑袋抬起来,靳止晏快速朝左偏头,但没用,靳宜已经看到了。
那张侵略感十足的脸全是委屈,眼尾发红。
靳宜不知道说什么好,“你……”
“哥,我真的知道错了。”靳止晏手指用力勾住衣角。
靳宜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很复杂,静了好一阵子,主动上前,在靳止晏眼尾蹭了一下。
还行,没哭,就是眼尾有点红。
真有能耐。
“我……”靳宜无奈又想笑,“我气没那么大。”
“嗯。”靳止晏点头,“哥,我知道错了。”
明显没听懂。
靳宜不禁反思,自己从哪给他造成很生气的错觉?
靳止晏拽着衣角不撒手,靳宜看着越来越皱的衣角,认为有必要解释一下。
“咬人的账之后再找你算,下午让你去向前那边不是生气,是让他检查你的身体。”靳宜顿顿,发出灵魂不解,“我刚刚已经说过了,你是不是没听清?”
答案当然是听清了。
靳止晏不信,问:“他检查?他会检查?他不是干诈骗的么?”
向钱所谓的消息买卖被当成了诈骗,要是他在恐怕会气死。
“是,诈骗主业,兼职研究员。专业程度不敢保证,去看一下,不行回来。”靳宜说,“你去了别发脾气。”
靳止晏半晌没说话,静了一会,拽衣角的力道松了松,闷声道:“所以是检查我的身体,不是赶我走?”
“我赶你走?”靳宜反问。
怎么越来越离谱了。
靳止晏固执地问:“是不是?”
“不是。”靳宜摁他翘起来的头发,松开又翘起来,怪可爱的。
昨天装醉的时候靳止晏像个长辈,照顾这照顾那,八面玲珑,怎么现在就这幅德行。
靳止晏又半晌没说话。
靳宜压住头发,松手,来回玩了好几次,瞥他:“还有什么问题?”
“既然让我去检查身体……”靳止晏顿了顿,“那为什么你不陪我去。”
靳宜愣了,总算明白他的脑回路搭在了什么地方。
“所以就因为我说了不陪你,你就说我要抛下你?”靳宜问,“我这么不讲道理?”
“不是,哥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
“嗯,我知道。”
“……”真知道假知道?
靳宜开始头疼了,说:“我下午是真的有事,昨天提的吕毅记得吧?王雷把人找到了。”
靳止晏抬头。
“不骗你。”靳宜补充,“而且我没那么爱生气。”
靳止晏当然知道靳宜对他的包容度,刚刚是着急了,头脑发热,现在想到自己差点哭出来,饶是脸皮厚的他都觉得躁。
去找向钱的事情定下,剩下要处理的是吕毅。
吕毅的消息,王雷在一清早发到了靳宜的手机。感叹王雷工作效率快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吕毅的工作地点——靳氏制药有限公司。
靳氏。
要找的人,竟然在眼皮底下。
可仔细想来,不算意外。
当年靳氏夫妻创办公司的时候,手下员工多数是研究所的老人。吕毅在靳宜五岁时是那两位的学生,如今年纪大了,顺理成章留在了靳氏。
意外的是,吕毅找了份文职工作。
靳宜派人联系吕毅,自己去送靳止晏到花鸟鱼市场。
粘豆包的称号非靳止晏莫属,好说好劝送了人,时间已经接近见面的时间。
靳宜到包间时人已经到了,推开门,包间最中央是大型圆盘桌,四周围上椅子,房间最角落放着已经泛黄的空调。
他约在一家很普通的中式餐厅,吕毅却依旧很拘束,身体绷得直直的,和记忆中那个敲铁门说“001号,恭喜你”的人对不上。
吕毅头发稀薄了起码一倍,人发福了,身在不再是雪白的工作服,和靳宜一样是西服西裤。
一切都在告诉靳宜,已经过去了很久,
那场丧尽天良的人体实验,已经很久很久了。
“已经点了菜,再等十分钟。”靳宜拉过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吕毅:“好的宜总,我不急的。”
说话也变了。
变得小心谨慎,官方。
靳宜不动声色地观察他,问:“你记得我么?”
“记得,当然记得。”吕毅没犹豫道。
“不是现在,是二十二年以前的时候。”
吕毅发怔,“二十二年……前?”
靳宜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点,“我五岁以前,您当时二十岁出头。跟在靳叉身边。”
吕毅脸色腾地一变。
靳宜了然。
“不,不知道。”吕毅摇头,“我是三十岁调到靳氏的,之前并不知道——”
“调?从哪调?据我所知,除了研究所工作的老员工以外,靳氏没有调人的破例。”
吕毅顿时大汗淋漓。
过了许久,吕毅叫了一声,声音干哑,“……宜总。”
“嗯,您说。”靳宜靠在椅背上,语气很平静。
包间的椅子是木质的,上面搭着一张米色的布,有红色的花纹。靳宜当真无所畏惧,露在领口在的半个牙印遮都不遮,大咧咧地敞着。
吕毅原以为自己忘了,可看着他,忽然想到当年的一幕。
001号,也就是靳宜,是第一个投入在那场实验的实验品。
那是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实验。
他记得靳老师提出这个方案时,研究所最权威的几个人开了整夜的会,出来已经将近凌晨,最前头的男人满脸疲惫,揉着太阳穴,用沙哑的嗓音发布了这场实验。
——2130年。
普通抑制剂无法抑制紊乱问题,他们和上头合作,需要找出新的原材料。
小白鼠实验应用不了信息素领域,他们需要一批用于实验的人,活生生的人。
这个方案刚一提出,研究员皆为一惊。包括他。
有个女生在人群中惊呼,吕毅记得她,是个脸上带着婴儿肥的女生,似乎是觉得这个方案残忍,她熬得发红的眼睛睁大,嘴微张着。
长久的沉默后,人群中资历最老的人冷静问:“用什么人?”
男人说:“研究所亲自培育。”
第一批实行计划的是一百个,编号从001到100。
他们在刚出生的婴儿身上注射药剂,最终存活不到五十个。
这五十个又在接下来的一周缩成四十个、三十个、二十个。
药剂强行改变人体基因结构,是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程度,更别提刚出生的新生儿。
除了001号其余九人被判定为半成品,半成品开始大量失血,几乎染红整个纯白实验室。
001号作为唯一的成功实验品,不间断抽血供于其余半成品。原本健康的肤色逐渐苍白,嘴唇早已没了血色。
结果呢。
吕毅报过数据。
从最开始的于心不忍,到最后的麻木。
“035号死亡,宣告失败。”
“052号死亡,宣告失败。”
“089号死亡,宣告失败。”
“……”
失败的那些有的死亡,有的勉强存活,却变成半人半实验品的模样。
失败品无法实验,被随意养在一平米的屋子,自生自灭。
都说他们本性冷血,性格孤僻不合群,可……可谁给他们机会去合群。
第一批实验品损失惨重,好歹有一例成功,实验得以进行。然后是第二批的一百个,第三批……第五批。
整整五百。
整整五百条活生生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