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istie在印桐念完信件的那个瞬间就结束了通话。
她的脸色始终很难看,皮肤苍白得就像刚上完底色的人形素体,修剪整齐的指甲抠皱了殷红的裙摆,留下的褶皱就像是干涸的、污浊的血迹。
印桐抿了口桌上的凉水,抬手关掉了漂浮在半空中的虚拟光屏。
套用日记主人的说法,Christie也总会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她蹩脚的演出就像是搞笑的小丑剧,每个动作都写满了:我有问题。
我对你隐瞒了一些事。
我没有说实话。
可我不能告诉你。
印桐捏着手里的水杯,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他心想:你有本事就装得好一点,不要让我看出来,否则总有一天我会从你口中套出你所有的秘密,套出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和我有关系的事情,我势必要看到全貌。
……
早上9:00,“下午茶”甜品屋正式开始营业。
托商业街人流量的福,每逢周六周日法定假期,店里就挤得好像没开封的沙丁鱼罐头。搭讪调侃八卦者成群结队,追星泡妞凑热闹者三五成群,印桐躲到吧台后,保持着标准的待客微笑一问三不知,心道这二三十人都像是洪水猛兽,也不知道Christie平时是怎么熬过了大批粉丝的围追堵截。
“今天那位小帅哥不来吗?”
挤在队伍中间的小姑娘探头探脑地问道,人群骚动了一阵,排在最前面的客人身先士卒,趴在吧台上冲印桐眨了眨眼睛:“小老板,今天他来不来啊?”
“谁?”
印桐关闭了终端的收银界面,冗长的队伍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客人都扬着头,兴致勃勃地等着他的答案。
“就是那个,”排在第二位的老奶奶笑眯眯地比划着,“那个金头发灰眼睛的,玩考斯普雷的小伙子。”
安祈啊……
自从安祈开启了按天打卡的模式后,甜品屋里的客人十有**都成了他的颜粉,其支持率在姑娘们的圈子里节节攀升,几乎威胁到了Christie在店里的“吉祥物”宝座。
不过这俩人连面都没见过,就像是刻意避开了对方到达的时间。
印桐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心下暗自计较着,面上却依旧笑着同常客们打了招呼:“我不知道安祈什么时候会来,但他今天估计不会缺席。”
隔天一封的信都为了进门票提前了,安祈要是不来,他估计还会觉得奇怪。
队伍里的小姑娘们发出戏谑的欢呼声,几个凑热的孩子也跟着有样学样,嗷嗷乱叫着蹦来跳去。店里一时间闹成一团,吵得印桐甚至听不见客人的点餐,不过餐饮类的服务行业一般都是这个样子,折腾成游乐场几乎是家常便饭。
只要没人大哭大闹吵架掀桌子,他就能遵守“顾客是上帝”的服务宗旨。
不过他今天的状态确实不大好。
也许是因为Christie大清早的morning call,也许是因为昨天回家时淋了雨,印桐从早上起来就感到了一阵阵头痛,仿佛有个小妖精正在往他太阳穴上砸钉子。
这会一吵起来效果更是明显,他几乎能感觉到一阵阵晕眩在他的意识里抽帧,镭射般的花纹在他的视野内炸开,就像手指落在光屏上的地方被埋下了一个个炸弹。
噼里啪啦炸得不亦乐乎。
“就要两杯柠檬水对吗?”
他仔细辨别着菜单上的文字,努力维持着自己岌岌可危的好脾气。
吧台对面高中生模样的小姑娘局促地点了点头,确认过订单后和橱窗边的好友打了个招呼,向对方跑了几步,却又慌慌张张地赶了回来。
“还需要什么吗?”印桐问。
小姑娘摇了摇头,她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游弋着视线露出一副赧然的神情:“小印先生是不是不舒服,”她一边问着,一边用露出袖子的手指点了点太阳穴,“我看到您一直皱着眉,好像头疼的样子。”
“稍微有一点,”印桐礼貌地笑了笑,“昨天傍晚下了雨,回家的时候没带伞,可能感冒了。”
“我也是!”小姑娘红着脸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她一边翻找着贴身的小包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最近的天气真是太糟糕了”,小巧的手指在包里的小物件中来回穿梭,带得化妆镜和口红撞出清脆的声音。
“我带了感冒药,我记得还有一板的,为什么找不到了?”
印桐尚未来得及想出推辞的话,便被一阵杂乱的掉落声打断了思绪,小姑娘包里细碎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连带着她要找的那板药,一同拥抱了木地板。
印桐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他绕过吧台,蹲在地上任劳任怨地捡东西。包装完好的胶囊掉落在化妆镜旁,小巧的镜子已经碎了,裂开的镜面映出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个温婉的女人。
她柔软的黑发松松地绑在一侧,柳叶眉下是一双剪水的秋瞳,羊脂玉般的脸颊上泛着健康的红晕,唇角轻勾着,好似晕开了一抹惑人的朱砂。
她的眼睛弯着,含着笑,无机质的瞳孔像是莹润的琉璃。她安静地看着印桐方向,像是透过这个熟悉的身躯,看向某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她的薄唇轻启露出皓白的贝齿,上下开合勾勒出一个熟悉的字眼。
【“桐桐。”】
“小印先生?”
截然不同的声线挥散了眼前的幻象,印桐一把抓住晃动的手,蓦地看清了小姑娘通红的脸。
化妆镜和胶囊还握在他手心,眼前的少女也依旧是那副陌生的模样,客人们的哄笑声像是水壶中沸腾的气泡,一股脑地灌进印桐的耳畔。
他松开手,露出一个满含歉意的微笑。
“抱歉,”他扯着唇角笑了笑,试图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僵硬,“药我收下了,镜子碎了,我会买一个新的给你。”
涨红了脸的小姑娘胡乱地点着头,排队的人们哄笑着打趣,羞得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去了朋友身边。印桐揉着太阳穴站起身,他的视野还有些晃,却隐约能辨析出眼前的一切依旧是往常(日常)的模样。
面前的小情侣讨论着奶茶和甜点的款式,队伍中的老奶奶正笑眯眯地直播排队的盛况,年幼的孩子踮着脚去咬家长手里的棉花糖。阳光明媚而温暖,穿过街道两旁由电子光粒模拟出的行道树,落下大片柔和的微光。
街对面的商场门口依旧围了一大群青少年,光屏上箱庭online的广告还在循环播放。印桐看到黑色的悬浮车停在马路对面的临时车位上,两个身穿军装的人拉开了后车门,露出座位上的年轻人漂亮的脸庞。
他看见对方那双烟灰色的眸子,灰蒙蒙的,像是暴雨前的阴天一样。
“小老板?”
吧台前的客人叫了他的名字,印桐回过神,确定了光屏上的订单信息。
排在队伍末尾的客人注意到了安祈的到来,人群渐渐骚动起来,低声惊呼和窃窃私语在甜品屋里挤作一团,聒噪得就像沸腾的开水。
印桐没有抬头,嘈杂声毫不留情地撞击着他的太阳穴,余光中的景色渐次染上夕阳的红晕,他意识到有什么要开始了,在噩梦之后,在头疼之后。
他将再次迎来无法逃离的幻觉。
他早该想到的,接连不断的头疼并不是什么感冒的后遗症。
他看到不远处残阳犹如被打翻的鸡尾酒,争先恐后地漫进冰冷的玻璃窗。橱窗里的毛绒玩具已经不再是白天里那副可爱的模样,它们卷曲的绒毛被染上深红色的血痂,柔软的肚子被剪开,露出里面乌黑的絮状物。
店里的桌椅变成残破的碎片,凌乱的木屑还在被人肆意啃咬。方才还高声谈笑的客人们低垂着头,从喉咙里吐出嘶哑的气音,他们摇晃着,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苟延残喘。
冗长的队伍横陈在印桐眼前,它就像一条濒死的长蛇,艰难地蠕动着寻找果腹的食物。
而后站在蛇头的客人,摇晃着腐烂的脑袋,抬起它空洞的眼眶,缓慢地对上了印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