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游船轰隆隆地在某处海域停下了。
裴郁离在颠钱局中,正将手中的十枚铜板洒在地上。本来心中算好了是六正四反,六个正面,正好压住对方的五个正面。
结果游船一停,整个船身轰的一震...七正□□。
“啧...”裴郁离难免可惜地砸吧了一下嘴。
压线赢局,这是最好的诱敌方式。
敌五我六,敌六我七,永远超出那么一点点,就能让对方窝着一股闷气,乐此不疲地往上追。
“是不是过国线了?”
周围有人问道。
行过大魏海域,就到了接壤国的国界内,游船现下正停在港口接受盘查。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能继续前行。
同时,海域的危险性增了几分未知。
裴郁离分了些神望了望周围,看见天鲲此行而来的十九名帮众全都露了面,包括舱尾处的熊家兄弟。
大魏贴近东南沿岸的海域周边有东南军大营的赤甲军驻守,中南以及西南海域有中央军大营的乌甲军守着,海寇不敢猖獗。
游船一直贴线航行,离陆域不算远,因此天鲲帮不用太过劳心费力。
可如今入了异国,情况便有所不同了。
以寇翊为首,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裴郁离的目光又落到了舱口寇翊的身上。
见他正襟危坐,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偶尔抿上一小口的茶水。
但裴郁离清楚,此时此刻舱内与舱外的所有动静,都被寇翊听在耳朵里,一点也不会遗漏。
“哎哎哎!”与裴郁离对赌的秦家挂头不满地敲了敲地板,说,“刚刚那局不算!再来!”
裴郁离回过神来,问道:“为何不算?”
“船震了你不知道吗?”秦家挂头像是吃了枪药,吵道,“那么大的动静,还算个屁啊!重来!”
“行。”裴郁离心道这正好,抓起那把铜钱在手里重新颠了颠,看似随意地洒在地面上。
一、二、三、四...五...
五正四反。
还有一枚骨碌碌地往旁边滚走了。
秦家挂头的眼睛追随着那枚决定胜负的铜板,眼眶滋着血,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往下掉。
终于!铜板啪嗒一声躺平。
秦家挂头连着蹿了两步上前去看,还没看到任何东西,那铜板就被一只脚给踩住了。
秦家挂头那一瞬间头皮都要炸起来,抬起头来凶道:“碍事的东西!给老子滚一边儿去!”
在他的面前,是个皮肤黝黑、体型壮硕的青年男人。
那男人抬手将秦家挂头的脑袋往后一顶,顶得对方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随后,他用脚底在地上碾了碾,将铜板牢牢粘在鞋子上,走到了裴郁离的面前。
两人一站一蹲,裴郁离不抬头看他,而是直接说道:“要同我讲话,先蹲下来。”
男人的脸上带着狂傲,居高临下地睨着裴郁离,说:“要求我蹲下跟你讲话?赢了我再说。”
这半月来,裴郁离处处避让这周家一号挂头。
对方撵到赌点局,他便去握槊局;对方撵到握槊局,他便去藏钩局。
群赌中只要有这周家一号,裴郁离就立刻退出,又或是干脆不参与。
人多的时候玩这退避把戏简单得很,可现在场上剩余的挂头越来越少,周家一号也不能总是拳头击在棉花上,叫他自己窝火。
这不,终于找过来了。
战必赢问过这一句,裴郁离便没再理睬,反而抬头对那秦家挂头道:“铜板被人踩了,这局算平,再来一局。”
秦家挂头摁着被戳得通红的脑门,犹豫着从腰间抠出个新铜板来,说:“来就...”
“你不敢同我赌。”战必赢往前逼近一步,兀地开口。
秦家挂头的话咽回了喉咙里,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啊?看不起谁呢!他敢对裴郁离大呼小叫,是看裴郁离白白瘦瘦,没什么威慑力。
可这周家一号不同,就凭那推人的手上力气,都知道是个能打的。
况且大家都赌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了,谁也知道这个周家一号有些本事,真被他抓去对赌可不是什么好事。
还不如让这两个先自相残杀,少一个是一个。
秦家挂头思索再三,没再往上凑热闹。
反倒是被挑衅的裴郁离依旧没有应答。
局面僵持了片刻。
战必赢用脚尖踢散了裴郁离面前的铜板,语气里带着强烈的不耐:“到底赌不——”
他的话并未说完,眼前寒光闪现,一把短刃贴着他的脚腕划了过去。
战必赢受了一惊,骤然收脚,那粘在脚底的铜板终于哗啦啦掉落,在地板上抖动几下,躺在了原地。
正面。
“我又赢了。”裴郁离对秦家挂头伸出一只手,同时另一只手哒地一声将青玉枝归了鞘。
秦家挂头人都傻了傻,愣了半天才摸出二两银子,放到了裴郁离的手心里。
“......”战必赢被彻底激起了斗欲,一股血气在胸腔内环绕。
他终于蹲下身来,那股血脉喷张的劲儿毫不掩饰,一字一句道,“我会让你滚出局。”
“五成的胜率就想让我出局?”裴郁离反问道。
战必赢的嘴角都提了起来:“看来你观察我许久了。”
“胜率太稳必定有妖,怎么,从刚开始的六七成降到五成,受到敲打了?”
战必赢一愣,眼睛微微眯了眯。
秦家挂头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脑子里一根火线刺啦刺啦窜来窜去,突然头皮一麻,明白了什么。
这...这根本就不是场公平的赌局!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来陪跑的!
他脚步瑟缩着往后退了退,短短的一瞬间,脸上的神情已经从震惊转为愤怒又转为恐惧。
上了贼船还怎么下去?!
裴郁离也没给那秦家挂头下贼船的机会,手指已经指向了他,对战必赢道:“你先将他踹出局,怎么样?”
“不...我不跟你们赌!”秦家挂头满心混乱,当即就要跑。
战必赢一手抓住他的脚腕,将人直接扥趴在了地上,往他的身上一坐,问:“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裴郁离懒懒道,“秽物太多,懒得清理。况且你这总逮着三家的挂头去踢也没什么意思,多踢几个秦家挂头...”
他拖了拖声音,显然将“秦家挂头”这几个字强调了一遍,继续道,“不好吗?”
这话里的意思可太明显了,战必赢在心里思索了一圈,才问:“你又是谁花钱捞来的?”
语罢,他又觉得这没道理。
周家花钱请他,是为了让秦家赢,卖给那秦昭个面子,好达到别的目的。
王方两家的挂头所剩无几,战必赢全看过了,都是废柴,挺不过这两天了。
秦家那公子地位颇高,出来就是为了玩,不须得阿谀旁人,同样也不可能买个赌手保自家赢。
玩乐玩乐,真要这样还有什么乐子?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据说这裴郁离是天鲲帮的。
江湖帮派怎么可能允许帮众明目张胆地私自接活儿?
战必赢将这一切想得清清楚楚,怎么想也想不通裴郁离能是什么路数,又问:“你与秦家有私怨?”
裴郁离微微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心里在想,我可不是跟秦家有私怨,我是看周家不顺眼。
“总之你不也是周家的挂头?”裴郁离面不改色地装糊涂,“先把秦家那些东西都解决了,只剩下你我,那我不就必须得跟你赌了?”
他是料定了战必赢舍弃不了与他一赌的机会。
好的赌手喜欢在赌局里厮杀,战必赢这样心高气傲的就更不例外。
一连几月都碰不上合适的对手,尽是些破布烂柴,想必战必赢也是技痒难耐,才三番五次来给他下战书。
若是忍得住,还用这样穷追不舍?
不过战必赢好歹拿了钱,操守总不能丢,立刻便逼问道:“我就是要现在跟你赌,场上拢共没剩下几个人,你还能怎么躲?”
“这样也行,”裴郁离脚蹲得麻了,支着膝盖站了起来,随意问道,“你这样的总有个什么赌场称号吧?叫什么?”
战必赢跟着起身,转而用脚踩着那秦家挂头的背。
他与裴郁离身量相当,依旧是平视着,不甚避讳地说了自己横行赌场所用的名字,当然,就是“战必赢”这三个字。
裴郁离一笑:“逢赌必赢?看来你没输过。”
“这样也好,”裴郁离将手中的铜板递到他的眼前,说,“你敢现在同我赌,我让你一辈子都不好意思再用这个名号。”
战必赢顿觉喉咙冒火,又眯了眯眼睛,咬字极重:“你爹娘没教你吗?年纪轻轻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容易被虐。”
“不好意思,”裴郁离不咸不淡地说,“没有爹娘,财主倒是有一个。”
战必赢脸色一变。
裴郁离含着笑往舱门处抬眼一看,正好碰上了寇翊投过来的视线。
他隔空对寇翊眨了眨眼,后者似乎有些无语地又将目光移走了。
“那边那个长得最俊的男人,”裴郁离指了指寇翊,对战必赢道,“他可以为我掷万金,保我一直在场上。就算我赌技不如你,耗也能耗死你。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