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禇之事落幕后,殷轻衍本欲携着暮熹和净空一同返回觅弧寺,可欲要起程那日,暮熹反倒生起病来,上下呕吐不止,脸色腊黄腊黄的,不一会便发起烧来。
虽说一过通灵镜便可回到觅弧寺,奈何寺里各样东西皆不周全,且竺音此时正值寒冬,于暮熹养病亦极为不利,加之晏陌极力在旁游说三人留下,殷轻衍思虑一番后,便也同意了。
连枝岛好吃好喝,且早晚温差不大,净空早便有了留在连枝殿过冬的想法,今儿碰巧,他自不必消说,是乐意至极。
暮熹忽地生病,连着两日烧得昏昏沉沉的,倒把殷轻衍急得不上不下,成日在她床头候着,一面命人温了水打进来亲自为她擦洗,一面又唤人煨着汤药或是清粥小菜等她醒来。
这般一来二去的,倒是忙得不亦乐乎。直至她退了烧,在晏陌的劝说下,才安心地回竹沁楼打了个小盹,临走之际,还不忘叮嘱兰氤馆的侍女须得好生照看着她。
殷轻衍悉心照料她之事,不过半日,便传遍了整个连枝殿,好些暗地里觑着殷轻衍的侍女竟发起酸来。
“那暮姑娘生得也非绝世好模样,怎有这般心思栓住了沐泽公子?”
“暗地里若耍了些好手段,外头的人哪能都知了去?”
“你们这话说得竟是好笑,便非暮姑娘,也还能轮得上你们不成?”
“即非我们,也得是个天仙的人儿,方可与公子配一对,那才叫好看。”
“……”
凡此种种,不一一而论。只后来晏阳无意间闻得了此风言风语,便回了晏陌,晏陌当下命人严刑处置了好些碎嘴的人,才堵住了这等妄议之风。
又过了两三日,暮熹的病渐渐地好了起来。殷轻衍本想就此返回觅弧寺,可偏逢年下,连枝岛越发地热闹,祭祀庙会等诸事一个接连一个。
因难得来一趟连枝岛,暮熹心性倒是极好,寻了净空一同去央求了殷轻衍好半日后,他方才应允了两人的请求:开春后再返回觅弧寺。
彼时的竺音东宫门外。
随着一阵凉风拂过,“吱”地一声,东宫那扇雕刻着龙图样纹的红楠木大门随之缓缓敞开。
已然在门外候了许久的易泽瞧见从里面出来的男子,唇角忍不住地微微上扬。
他终是苦尽甘来,往后再无须为偷爬进东宫,而摔了个狗啃泥了。
于是一面迎上去,笑道:“恭贺你禁闭结束。”
楼昀闻言,掀起眼皮望向来人,朝他伸出手。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倒使易泽一懵,问道:“你这是作什么?”
“你说作什么,”楼昀淡淡地反问,“既是恭贺,便该有贺礼。”
呃……
哪有自己问人要礼的。
“没带。”易泽神色自若地答道。
你能奈我何?
“无妨,本王亲自到你那取也是一样。”
“……”
这倒像极了太子昀殿会做的事。
话音方落,楼昀转身往承平殿方向走去,禁闭出来的第一天,也是该去向他那许久未见的父皇请请安了。
“你若交出珈琰军的帅印,此事朕可不与你计较。”
关禁闭的当日,那曾经居高临下的父皇竟也放下了架子,踏入了他十多年未进的东宫。
楼昀冷冷一笑,抬首望向楼熵,“交出帅印后,任由你赶尽杀绝么?”
从当年,他赐死母后的那一刻,父子、血缘,于他这位所谓的天子眼中,不过笑话一个。
相濡以沫的夫妻情、血浓于水的父子情,都敌不过他那至高的权利、万里的山河。
言及此,楼熵脸色微沉,“当年之事,只怪朕过于冲动。”
“因而,父皇您后悔了,”楼昀神色轻蔑,“才会寻了个与母后音色相差无几的女人,同您卧榻而眠。”
顿了顿,楼昀又言语尖锐犀利地道,“夜夜听着她的声音而眠,梦中的您就不会感到被唐家那数百个亡灵勒住了喉咙,窒息而死么?”
“住口。”楼熵抬手,“啪”的一声,一个鲜红的掌印落在了他的脸上。
好半晌,整个大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气红了眼的楼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甩门而去。
楼昀出东宫的这一刻,已然是日落西山。
他抬首,眼神似乎飘向了远方,耳侧却依旧传来易泽那喋喋不休的烦人声。
暗夜即将来临。
连枝岛自十二月二十过后,各家各户便都陆陆续续地忙了起来,制新衣、做糖瓜、送灶王、扫旧年等等一系列看似烦琐之事却又做得有条不紊。大街上且摆上了许多新鲜的花样吃食,有糖藕做的灶饼、“福”字形的酥烙、小糖人的葫芦冰、风干了的辣椒鱼……各式各样的小吃食,暮熹皆拉着殷轻衍一同去尝了个遍。
净空虽未同他们一道去,可因顶着觅弧寺年轻“高僧”这般响亮的名号,也受到了连枝岛上王公贵族们袪邪灵、迎福年的作法邀请,他思量了短短数秒,便知这是个赚私房钱的好时机,也都排上时辰,一一应了下来,因而到底也不曾闲着。
这般在连枝岛玩了两个多月,很快便到了开春时节。
至回觅弧寺的当日,暮熹和殷轻衍因得了休息,精气神竟比来时好了许多,反倒是净空,憔悴得竟不成样子。
“瞧我们的净空大师,这大大的黑眼圈,竟像是好几个月都不曾休息了般。”坐等殷轻衍的空隙,暮熹忍不住调侃着他。
“还说呢!”净空揉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两个多月,邀我作法的是一家接着一家,气都未喘过来,那头便遣人来催了。”
“既有付出,自然是有回报的。想你钱包比之从前,该鼓了不下一半。”
话及此,净空心下自喜:鼓了何止一半?单是献给寺里的香油钱,便已是他从前积攒的两三倍了,还不曾计上那些作法赚来的银两呢。
是而方想同暮熹炫耀一番,那头便瞧见殷轻衍来了,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生怕被他听了去。
琅州界内,霏霏细雨落在结了冰的江面上,与平滑至极的江面融合了一起,寒风穿过山隙间,拂到一片狼藉的州城内,与哀嚎声掺在了一起。
同一日,承平殿内接到左相、少傅、枢密使等臣子上表朝廷的奏章,俱皆阐述同一事件:
竺音元和二十八年初,琅州春雨雪不止,城中薪粮俱尽,御行官燕南王奉皇命而至,眼见此景,却束手无策。惟望圣上另择他人!
楼熵瞧见如此,脸色早已沉了下去,猛地将手中的奏章一甩,他何不知底下那些上表朝廷的大臣是怎样的想法,不过意欲复太子之职罢了。
可偏生如此,才亦发叫他生气。
身旁的御侍忙小心翼翼将地上的奏折拾了回来。
楼熵思量了半晌,此时的琅州,人心惶惶,若不能尽早派人去平定民心,势必祸及他城。
而太子有抗雪灾之经验,且楼涟在处事方面,与太子相较,确然不在一个等级之上。
太子昀殿无异于是最佳人选。
归忆轩内,此时正值午膳时间。
暮熹坐在饭桌上,神色怪异地瞧着殷轻衍忙前忙后。他一面捧上碗筷,一面端上饭菜。
她何尝不愿去帮忙?
方踏进厨房,她拿起舀子。
“兮兮,”殷轻衍立马放下手中的菜刀,将舀子夺了过去,又顺势将她往门外一推,“虽是开春了,可天气尚冷,你若因碰水冻伤了手,我可心疼。”
“……”我哪里就这么娇弱了?
“饭菜我会做好,你等着便是。”他给了她一个大写的笑脸,倒叫暮熹不好再推脱。
水缸缺水,她拎起水桶。
“兮兮,”正晾晒着衣裳的殷轻衍忽地冲过来,夺过水桶,“抬水太重,我来便好。”
依旧是一个大写的笑脸。
门前落叶成堆,她拿起扫帚。
左顾右盼,很好,殷轻衍不在。
“兮兮,”扫帚一落地,殷轻衍不知从哪蹦了出来,一把夺过,“我闲得很,落叶我来打扫。”
“那……我回去擦桌子。”
他一把拽住她。
“我来。”
“……”
如此竟也循环了好几天。
她实在有些受不了了,抬首摸了摸他的额头。虽说在连枝岛时,殷轻衍便有些反常,可回了归忆轩后,反倒越发厉害了。
“你作什么?”殷轻衍不解地问道。
“你也不曾发烧,怎回了归忆轩后便这般反常?”暮熹放下手,眉心微皱。
若换了往日,他必定悠哉游哉地坐在藤椅上,对着她颐指气使,吩咐她干这做那。
岂会如这段时日般,事事皆揽了去?
“我不过是想对兮兮好一点。”殷轻衍似被伤害了般低眉,轻声道。
“……”便是好,也非这般好法。
她忽地想起在连枝岛那日,殷轻衍对她说的那番话。
“兮兮陪我住在归忆轩可好?”
莫非当日的他,说的并非假话?
可她,本想在夏末时,寻个机会,借他的通灵镜,离开归忆轩的。
暮熹抬首,神色认真,“若在连枝岛黄昏那日,你所说的皆是出自真心之语,我想我今日就必得离开归忆轩了。”
殷轻衍闻言,拿着扫帚的手微微一顿,眸里光亮的颜色瞬间暗淡了不少。
可不过转瞬间,他缓缓地靠在她耳边,轻声笑道:“我长得好,脾气佳,能力强,兮兮会爱上我,自然也属情理之中。何况,兮兮认真的模样……真美,我……很喜欢。”
“……”
果真是自己想多了。
殷轻衍还是从前那个殷轻衍,他那莫名的自信,深邃的瞳仁里又带着狡黠的光。
话音方落,殷轻衍拿起她的手,把扫帚柄塞到她手上后,转身便往他那屋里去。
末了,似又想起些什么,回首吩咐了她句:“兮兮既有这时间瞎想,莫若把厨房架子上的碗碟都清洗一遍?那些久了不用,倒积尘了。”
“……”
架子上的碗碟都要清洗了?
那可是满满一架子的。若要清洗完,非得至深夜了不可。
“我错了。”暮熹忽地低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殷轻衍弯起唇角,一面往回走,一面柔声问:“兮兮哪错了?”
“您是怜我平日辛苦,才帮忙分担了些。我却胡乱瞎想,把话扯远了。”
此时的殷轻衍,站在台阶上,足足高了她一个头。
阳光穿过叶隙,落在她如墨的发丝上,他忍不住抬手,轻抚在她的头顶上,温柔地道了句,“兮兮明白便好。”
暮熹闻言,微微一诧,心底的某根弦却在此刻恍若被触动了般,久久不能平复。
至此,又过了些许日子,转眼便到三月中旬了。因已开春,寺下的集市逐渐增多,净空采办了好些新鲜瓜果回来,暮熹才蓦地想起每年开春后,竺音春阳里的桃花开得极好,因而那里的桃花酥亦是闻名于竺音国内。
而每至此时,楼昀皆会命人快马加鞭,往返一二百里,也不过两三日,到春阳里捎上一大袋的桃花酥,带回东宫供她一解馋思。
暮熹因吃得习惯,心中思及此事后,便越发馋得紧,是而想到殷轻衍的通灵镜可通百地,忙放下手中诸事,转去了他屋内,想借来一用。
殷轻衍闻得她的事后,便道:“兮兮若要去,也并非不可。只是……”
“只是什么?”
“得捎上我,”殷轻衍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望着她,“既有好吃的,兮兮怎能一人去独享呢?”
“你若跟来,我自然不拦你。”能去一趟春阳里便可,殷轻衍跟不跟来,自然无多大关系。
两人一拍即合,当下便过了通灵镜,来至春阳里的小巷子里。
一拐出巷口,淡淡的桃花酥香味便飘然而至,暮熹急不可耐,闻着香味便要去寻,殷轻衍忙跟了上去。
此时的春阳里南门,于数十里之外。
从远处策马而来的几十人忽地勒住马鞭,停了下来。
为首束着金丝腰带的黑衣男子侧首,淡淡地发问:“前面可是春阳里?”
“是的,昀殿。”身旁的束发女子恭敬答道。
“春阳芳菲花千树,满巷尽是酥里香。”
春阳里的桃花酥,向是她的心头好。
“今日便在春阳里宿一晚。”楼昀望着远方的那座小城,淡淡地道了句。
“可昀殿,过了春阳里便到笙洲了,笙洲早已得信,备好了驿站。若宿在春阳里,小城易招……”
宿在小城,御保措施极弱,若招致杀手,后果不堪设想。
“你今日……话很多。”楼昀微沉声色。
惊雨一顿,忽地想起春阳里的桃花酥,便心知楼昀必不会改了心意,只得低首答道:“属下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