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都市异能>白沐归兮>第22章 父子

  又至次日一早,日光未足,暮熹且在睡意朦胧之中,恍恍惚惚地,似有幽幽萧声传了进来,断断续续,虽不连贯,却能听出这吹萧之人,于此造诣已是颇深。

  她心下好奇,便起身略略梳洗了一番,方闻声寻去。

  绕过了几处游廊,一座三人高的巍峨假山,以及几间廊檐上悬着珠盏的厢房后,方至一清雅亭院旁,只见有一身着青衣的男子面向莲池而站,玉石桌上摆着一壶清茶,几碟点心。此时,幽幽萧声又在青衣男子的指尖中淌淌而出。

  暮熹不觉听呆了,心下暗忖着:《思旒赋》虽本是悲情之曲,然能将此曲里的“悲”之一字吹得这般淋漓尽致、出神入化的,此人倒还是她所见的第一个。

  一曲毕,青衣男子转身而面,神色相对间,暮熹不觉自己此番忽然闯入倒有些唐突了他,适而上前道:“才在房里,忽闻公子萧声,觉得幽雅异常,方闻声寻来,若唐突了公子,还请见谅。”

  青衣男子瞧见暮熹言行举止落落大方,未有丝毫骄矜之气,与他往日所见的闺阁女子极为不同,且在府里从未见过,却不知是谁,心下好奇,因拱手问道:“姑娘言重。瞧姑娘倒不像是这府里的人,却不知姑娘打哪来?”

  两人却才相互道明身份,暮熹方知此人乃是阮府的少爷阮弈,言说间,阮弈亦觉暮熹对品萧颇有一番自己的见解,因而邀她一道坐下品萧吃茶。

  凉水雅亭内,两人倒也相谈甚欢。

  “兮兮让我好找。”方过了半日,殷轻衍的声音忽地响起,暮熹闻声,只见他进了亭院,在她旁边坐下,拿起空茶盏,自顾自地往盏里倒了杯茶。

  一早起来,殷轻衍便往暮熹房里来,却未料她房门也只是虚掩着,一瞧,房里空空的,人倒不知上哪去了,他忙急急地寻了出去。

  “可瞧见暮姑娘了?”望见迎面走来个年轻女侍,殷轻衍弯起唇角,轻轻一笑。

  那女侍哪经得他这么风流般地一笑,方捧着物什来时,恰巧瞧见暮熹往后院的亭子里去,便仔细地告知了他。

  殷轻衍向女侍道了声谢后,忙不迭地寻了过去,彼时远远地便瞧见暮熹同一青衣男子正于亭院内谈笑风声,心下便有些不爽。

  “兮兮这般看着我作什么?”殷轻衍眉梢微敛,“难不成,这茶我还吃不得了?”

  “这位是?”那阮弈闻声后,只见有一白衣男子从游廊处拐来,眉目清秀,举止清雅,可言谈间却醋意非常,便略略猜到两人的关系了。

  闻阮弈一问,暮熹瞪了殷轻衍一眼,方答,“这位便是我同公子说的另一位友人。”

  “兮兮说的这是何话?”未待阮弈开口,殷轻衍眉色微挑,略显不满,立时反驳,“在阮公子面前,称为夫作友人,未免对阮公子见外了些。”

  言毕,他又忽地抬眸,望向阮弈,“您说是吧?”

  呃……

  暮熹瞥了眼殷轻衍,此时竟恨不得拿条子封住他的嘴。

  这“为夫”二字,私底下没了旁人,他过过嘴瘾也就罢了,这当众说出口,真真是让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殷轻衍的目的却正是如此。

  此时阮弈才恍得一悟,原暮熹姑娘与这殷公子乃是夫妻,得知此事的他,不由得心中略有所失,方答道:“殷公子所言极是。”

  殷轻衍得意地轻笑两声,于拐角瞧见这位青衣男子的那一刻,他便知,此人即是双生子的宿主——阮弈。

  双生子本是世间罕见之人,一副身体里有两重意识,这两重意识里却又都是两极分化的,这一点,与常人所言的双重人格有相似之处。

  可两者不同的是,双生子里,此个体原有的那份意识却又是混乱的,即幼童之时、弱冠之年,及往后的耄耋之年,每至一时期,从前的意识便会与现下的意识重叠到一块。发病之时,让旁的人瞧了去,必会以为此人已然成了疯子,再无药可治。

  “你倒好,当着人面还这么说,倒全不把我的话放心里了。”出了亭院,暮熹方抱怨了他一句。

  殷轻衍侧首,满脸的不解,“兮兮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哪里没将你的话放心里了?夫君这名分还是兮兮允了的。”

  “……”

  殷轻衍一语,竟让她瞬间无话可讲。细细一想,亦确然是她所应下的,便只恨自己当时没同他立个誓约,如今反倒让他拿着这事处处来说嘴。

  “罢罢罢,要同你计较这口角上的功夫,我迟早不得气出病来。”暮熹轻叹口气,言说道。

  殷轻衍嘻嘻笑着,“让兮兮生病,我可舍不得。”

  话说间,忽见一小厮从侧门处进来,禀道:“作法之事皆已备得齐全了,老爷让小的知会净空师傅和两位一声,设或明晚便可进行。”

  暮熹应了声,转身同殷轻衍回房后,方问接下来该如何做。

  “还能如何做?自然是按阮老爷所言的,让净空高僧作法去。”殷轻衍望了净空一眼,言语里不乏调侃之意。

  “不行不行,”净空慌忙摇头,“若他当场发起疯来,那我小命岂非不保?”

  暮熹瞧着净空这慌忙的模样,心下便有了调侃之心,因而打趣他道,“好没意思的话,当初可是你先应下的。”

  “我不过是看重他那碎银几两,岂知如今倒要拿我的性命作赌?却是极不划算的。”净空拉起脸,一板一眼地说得认真。

  “你可是个和尚,竟这般贪财,何况佛语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暮熹憋着笑意,继续说道。

  “我虽是个和尚,但活于世俗中,又岂有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佛语说的倒也没错,可前提也是要先顾全了自己的性命,方可再论其他。”

  净空这番话,说得竟极为有理,暮熹一时间却不知该拿何话取笑他了。

  “你去做,自然保得了你。”于一旁观战的殷轻衍此刻方才开口。

  话说间,那阮轼又命了个小厮来,请三人到中堂用早膳,至此后,一日无事。

  很快,到了翌日晚,祭坛、香烛以及各类符纸早已备好,因着怕阮弈多心,阮轼早便命几个随从,着他们同阮弈一道出门去了。

  此时净空方才知,原是用粘土做的替身,粘上阮弈的生辰八字来作法,看及此,昨日的担忧也就全没了。

  殷轻衍和暮熹侍立一旁,至亥时一刻,外头有个阮轼的贴身小厮来禀,道是已然将众家仆疏往别处歇息去,阮轼又命他退至门外,无吩咐绝不可踏进一步。

  彼时作法方才开始。

  只见净空先是祭上三柱香,又燃掉一张安神符、一张熄止符后,才停了下来,望向台桌上的两张符,欲要伸手往那张退魔符而去时,殷轻衍忽地轻咳了一声,净空闻声,朝他那处望去,不觉身形一凛,不过短短数秒,他神色一横,拿符纸的手立时转了方向,抄起了张引魔符,贴于那泥塑替身上,即刻盘腿而坐,念起经文来。

  又过半刻,随着净空所念经文渐至高潮,夜空中忽地凭空刮过一道闪电,那阮轼见状,神色已然张惶不安,恰在此时,祭台猛地发出一声剧烈的声响,正在念经的净空被唬得一惊,霎时间停了下来,只呆呆地坐在原处,全身竟像发了麻似的,动也动不得。

  殷轻衍见状,暗叫不好,立时飞身而上,一把提起净空,往后一退,下一刻却只听得身后的祭台“砰”的一声,转身回看时,已然碎成了好几截。

  “大爷我还不曾想着要出来,你们倒急不可奈了。”半空中忽地响起个粗犷的声音,地面上的四人闻声,抬眸往空中一瞧,顿时神色各异。

  暮熹只见半空中的男人披着张黑色的斗篷,眼角全开,五官竟像是变了形。

  那……那是阮弈?

  不,不是阮弈,应是他身体里的另一重意识苏醒了。

  “若非你们烧了引魔符,扰了大爷清梦,这段时间大爷我还想休息几日来着,可如今看来,却是不能了,”半空中的男子讪笑般地道,“你们既赶着来送死,本大爷便成全了你们。”

  殷轻衍极为轻蔑地一笑,“口气倒狂,只不知你有没有这本事?”

  自听了阮轼所言,他起先还觉疑惑,阮弈生父便是对生有万般执念,只凭他一介武夫之力,断然不可能于死后还能寄宿到一个尚在娘胎的婴儿身上,因而他疑惑这与魔灵究竟有无关系,后命人去彻查了一番,今日一早方才传来了消息,便知此事亦十有八九了,因而才让净空在作法时,燃了引魔符,直接将阮弈身体里的另一重意识勾了出来。

  而今,他们所面对这个人,正是被魔灵附体的阮弈生父——阮琛。

  “大哥,你前生作的孽还不够多么?”阮轼在此时忽地捶胸顿足,大喊出声,“这会偏还附在你亲儿子身上,你又如何舍得?”

  阮琛闻声,往祭台左侧望去,瞧见站于门边的阮轼时,恍得一愣后,方轻笑了一声,“多年不见,阿轼,你还是老样子。”

  顿了顿,他又自嘲般地道,“我作孽?阿轼,想必你是忘了,当初父亲猝然长逝后,族中众人是如何将你我扫地出门的。也是,你当初还小,又怎会记得我是如何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地从城门跪至家门的?纵然被冻得骨头发麻,也不曾见到有哪一个亲族对你我伸出援手?可笑的是,那不过是为了个填饱肚子的馒头。”

  阮轼轻叹一声,“便是如此,这一切不都已经过去了么?而今你又为何非得附在阮弈身上?”

  话音方落,阮琛抬手往祭台猛地一挥,廊檐上的柱子发出“咔嚓”一声,殷轻衍见状,忙奔了过去,将避之不及的暮熹拦腰抱起,飞身往净空处去,才不致让她被倾斜下来的柱子砸到头。

  “何曾过去了?”阮琛忽地怒喊,“那严狗官还活着。”

  话音未歇,半空中的阮琛早已不见了人影。

  阮轼忙道,“他定是往严府去了。”

  殷轻衍赶紧让他带路。

  往严府去的路上,听阮轼细细道来,众人方知这其中的恩恩怨怨。

  阮琛和阮轼出身武将之家,却在阮琛八岁那年,其父亲因功名显赫,遭到朝中诸人的陷害,被斩首身亡,合族亲眷害怕因此连累到自己,故而将兄弟两人赶出了家门。

  十多年后,阮琛长大成人,再次步上父亲旧路,成为一名武将,只为一雪家门之耻,却在出征当晚,得知当年之事乃是严府的老爷一手策划,可彼时军令如山,他不得不将复仇一事暂且搁置,本欲回程时再作打算,未料他此番一去却再不复返。

  可天道轮回终有时,那严府老爷早在阮琛出征后不久,便因痛失独子,而病死榻上了。

  众人赶到阮府时,恰巧瞧见阮琛正举起利剑,朝一个约六七岁的孩童下手,暮熹一惊,侧首方想喊殷轻衍,却见他早已飞身而上,在利剑未落之际,将孩童从阮琛手里夺了回去,孩童的父母见状,忙哭喊着上前搂过殷轻衍怀中的孩子。

  “多管闲事的臭小子,我看你是活腻了。”话说那阮琛眼见孩子被殷轻衍夺走,不禁怒气腾腾,双手抄起,猛一发力,他体内的魔气霎时间腾出,潮滚般往殷轻衍袭来。

  就在此时,众人只见殷轻衍跟前有凌光一闪,那围绕着他的魔气瞬间消散殆尽。

  “父亲。”眼见殷轨衍将自己的招式解除,阮琛方要再次发力,却在此刻身后忽地响起个声音。

  他猛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