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熹听他道完,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苦笑,“阿轲,你可知,我为何会爱上殷轻衍?”
楼昀闻她此语,一征愣,随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眸色复杂暗沉,“爱?你说,你爱他?”
暮熹见他神色褪变,只冷言道:“这两年,我去了哪,和谁一起,又发生了何事,你不道你早已知了么?既如此,难不成连我爱他都不曾知晓?”
话音未歇,楼昀忽地抬脚往身旁的木椅一踹,椅子倒地,发出“砰”的一声,暮熹被他此举唬得一跳,彼时却见他冷着脸,望着她沉声言:“你那……不是爱,是依赖。”
暮熹从未见过,当楼昀面对她时,会露出这般阴沉的表情,心底的恐惧油然而生,但她自是清楚,若非如此,他对自己的这一段情,是无论如何也砍不断的。
适而再冷声道,“不,我很清楚,我对殷轻衍,不是依赖,是真正的爱。”
这句话,不仅是为了断掉楼昀对她的幻想,更是出自她内心深处,想对殷轻衍说的话。
“我不喜欢做的事,他从来不会强迫我。他对我,是宽容、是鼓励,是会为了我的梦,甘愿隐忍着自己的心,”暮熹抬眸望着他,不惧厉色地道,“阿轲,这便是我爱上他的原因,这便是你与他的不同。”
殷轻衍同样的深爱,在面对她同一抉择时,却做出了与他不一样的选择。
话音掷地,落莺房里顿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楼昀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两人紧紧地对视着,好半晌皆说不出一句话。
“是么?”从他干涩的喉咙里倏然发出一声冷笑,楼昀望着她,神色凄然,“可又能如何?这些,都不是问题。我需要的,是阿熹在我身边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们,从小便是这样相处的。”楼昀抬手,往她脸上而去。
那一刻,他想要真实地感受着她的存在。
望着楼昀眸色的一瞬间,暮熹忽地往后一退。
他落在半空的手,微微一顿,却倏忽一转,握住了她垂下来的左手。
暮熹下意识一挣,楼昀紧握着,反道:“你不是一直想见云绣么?我现在带你去。”
暮熹闻声,顿然停止了挣扎,只由他握住,随他出了落莺殿。
一路上,她究竟是如何从落莺殿走至清泷殿的,暮熹恍然不觉。
她只愣愣地看着前面这个牵着她手的男人,往日的一幕幕似脱了闸的洪水般,朝她倾泄而来。
从缜河相遇,至笠楹镇的三年,从笠楹镇到东宫的这十年,她和楼昀一直相伴相随,便是他提及他母后的那一刻,他的眼神里,亦不曾有过灰暗之色。
他像天上精力充沛的雄鹰,如陆地上驰骋的野狮,似海洋里极具攻击性的鲨鱼。
所以,便是自己离开东宫,对楼昀而言,大抵会有一时的伤痛,但这种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地痊愈。
可望见他眼神里浮现灰暗颜色的刹那,她只觉万分痛心。
殷轻衍于她,是世间难得的知己,亦是无法割舍的爱人。
而楼昀,他与云绣一般,自己虽与他毫无血缘关系,可数十载的相伴,数十年的情分,却更胜血缘至亲。
她的内心深处,是真真希望他能幸福的。
可这种幸福,不该由人来给予。
此时的暮熹却并不知晓,她高估了一个人在年少时期受伤害后的愈合能力,亦低估了她自己在楼昀心中的地位。
未曾见到云绣时,她论是怎样,也不曾料到再见之日,她所瞧见的,是躺在冰棺里的她。
来至清泷殿,却见殿内挂着两件绒衣,楼昀取了一件,替她披上,暮熹方欲发问,便听得他低声道了句:“待会下到冰室,会冷,披上最好。”
暮熹心下顿感惊异。
她在东宫生活了十年,却从未得知清泷殿内竟有一冰室。
楼昀转动密室的枢纽,“吱嘎”一声,暮熹只感觉脚底旁忽地涌出一股寒气,楼昀携着她,踏入冰室后,再往墙上的枢纽一按,顶上的门一关,没了热气的涌入,倒果真冷得出奇。
“且说要带我去见云绣,为何却来了这里?”暮熹搓了搓手,往掌心呼了口气。
“她就在里面。”
一面道着,暮熹一面随楼昀入了个偏门。
瞧见云绣躺在冰棺的刹那,她朝前的脚步戛然而止,大脑在那瞬间似乎停止了思考,可楼昀的话仍源源不断地涌进了耳内。
“惊风在承阡国境的一个小村庄里寻到她时,她已然奄奄一息,大夫诊治过后,才知她身中世间罕见的凌霜毒。此毒至今无药可解,我命惊风取了冷心丸给她服下,才暂时护住了她的心脉。”
楼昀转首望向暮熹,只见她身子一软,他脸色瞬变,忙上前接住她。
“阿熹,”暮熹躺在楼昀怀里,脸色煞白,忽听得楼昀接下来的话,才渐渐回神,“你放心,她如今躺在冰棺里,已然阻拦住了毒性在体内的流通,性命暂且还是无虞的。”
“一定,一定有办法,”暮熹抓住楼昀的衣衫,浑身颤抖着问他,“一定有办法救回她的,是不是?”
楼昀轻声地叹了口气,道:“我已下令命人征集各地奇方名士,相信不日会有结果。”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且问:“若至云绣痊愈那日,阿熹,你可愿成为我的太子妃?”
话音方落,暮熹恍得一愣,抬眸望向冰棺里的云绣,眸子里满是苦涩。
半晌过后,她方轻声启唇,“她痊愈之日,便是你我成亲之时。”
云绣若不听她所言,离了东宫,又岂会有今日?
她微微闭上了双眸,此刻的脑海里却尽是殷轻衍那总含着一丝笑意的脸。
殷轻衍,对不起!
而此时身在清竹幻境的殷轻衍,心口猛地一颤。
从承阡来到箐念山时,他按沉沧所言,找到了那个曾现关于清竹墟记载的地方,却是离他所醒来的地方不足两厘路。
“清竹之神,幻本无心。巾帼入幻境,清幻须生心。奈何得此境?道是痴人心。”
恰在他喃喃自语地道出了这句话的那一刻,竟无须他召唤,青衡剑自上空忽现,横亘在他面前,示意他拿住。
殷轻衍心觉奇异,青衡乃为上古神剑,若说清竹墟与它有所关联,亦非不能。
直觉告知于他,当下须得听从青衡剑的指示。
他拿起青衡剑的瞬间,感觉到剑在咆哮,指着东南方的那片天空,示意他发式。
殷轻衍按它的示意,往东南方一劈,霎时间,半空间出现一条裂缝,往里瞧去,竟隐约可见小桥流水,梅花遍开。
殷轻衍一跃,跳了进去。
只见前方有一石板桥,对面即是一园梅林,满园花色,却美得很。
他忽而忆起,曾在归忆轩的梅林中,她那一曲的凌雪舞,配上这满园的梅花,倒真真是极美的。
顿了顿,殷轻衍抬眸往周围瞧了瞧后,心下却暗忖了句:如今并非冬日,这梅林却是满树花色,倒是奇异。
过了石板桥,方进园子,便见梅林尽头,有一小湖,湖上泛着一叶舟,舟上有一白发老者,正背对着他燃炉煮酒。
恰在此时,便有一声音自四周响起:“恍恍惚惚,烹酒一世,不知不觉间,人世已过七百六十二年。”
言及此,那声音似发出了一声叹息,而后又道:“幻神既已来到此地,思必劫数将尽。何不静下心来,你我再同饮一杯?”
殷轻衍环顾四周,只觉那声音处处皆有,一时间竟判断不出是从何方向发出。
但周围却只见那泛舟的白发老者,适而走近,提高音量问道:“敢问老先生,方才之语可是出自您之口?”
白发老者闻言,并不转身,只哈哈笑言:“是了是了。”
话音掷地,殷轻衍一跃而上,至那白发老者面前,只见他面容慈蔼,举手投足间却全然不似凡尘俗世中的耄耋之人。
老者抬眸,神色间略带笑意地望了殷轻衍半晌,后方抬手,示意殷轻衍在对面坐下。
也恰在此时,他的心口猛然一颤,倏忽间,脑海中浮现了暮熹的身影。
殷轻衍神色一顿,欲要赶紧弄明此地,是而言语恭敬地道:“敢问先生,不知此处是何地?”
老者抬手,将暖炉中的热酒倒满酒盏后,递与殷轻衍。
殷轻衍接过,却未立时喝下,却听那老者道:“此酒出炉时饮下,味道最佳。”
殷轻衍无法,眼色一顿,倒非说他怕酒中有毒,只他如今思及暮熹,却心有旁骛,又掀起眼皮,望了对面的白发老者发眼,方一饮而下。
嗯……确实甘甜可口,更甚于蔺苧馆珍藏了数十年的女儿红。
“此处乃为清竹幻境。”老者见他将酒一饮而尺,方道。
殷轻衍出了清竹幻境后,只觉神思恍顿,脚底乏软。他回至自己曾经醒来的地方,抚过平滑的冰床,脑海里却久久地回响着那白发老者之语。
箐念山,清竹幻神,魔灵,望悠……这种种事,联系在一起,得出结果,却是他与暮熹之间的缘分,不过曾是一段孽缘。
脑海里刹那间闪过她的笑靥,殷轻衍猛地一颤。
不,他不信。所谓“孽缘”二字,全然不过是世人无法扭转命运的掩饰之语。
七百年前的殷轻衍是怎样的一个心境,他不知道。他只知,他如今在乎的,是他和暮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