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其它小说>戏剧性死亡>第9章 .第四封信

  这场暴行不难理解。

  施暴者的初衷大概是为了报复,他们一遍遍地打折我的右手,因为我用这只手握着钢笔捅伤了坐在我前桌的同学。

  我捅了多少下,他们就会打我多少下,不断地重复是为了加深记忆,从而使恐惧篆刻在我的骨髓里。

  让我学会服从。

  学会忏悔。

  然而恶魔的欲望永远不会局限于加害,尤其是在这所压抑的学校里。施暴者们渐渐不满足于打折我的手骨,他们开发出了各种新的玩法——比如扒掉我的衣服,把我绑在各种奇怪的地方。

  仿佛只要想象一下我惊恐的表情,他们就能获得无上的愉悦。

  昨天早上,我是在校园的钟塔外醒来的。

  意识回溯的时候,清晨的六声钟响仿佛要碾碎我的脑袋。轰鸣的钟声在极近的地方回荡,震得我眼前发黑胃部翻涌。

  我想吐,不知道是饥饿带来的后遗症还是钟声砸出的脑震荡,我花了将近三分钟恢复意识,又花了将近五分钟,才辨别出自己究竟处在怎样的境遇里。

  ——我被吊在钟面上的维修台下面,视线同教学楼十二层的天文馆齐平,低头可以看见自己裸露的身体和沉睡在薄雾中的学校,越过空旷的操场,还能窥见小树林漆黑的树影。

  我的手被绕过维修台的栏杆捆上了结实的绳子,悬空的腿脚早就冻得没了知觉,清晨的柔阳越过天文馆半球型的穹顶落在我的眼睛里,刺目光晕的剥夺了我残存的视力,只留下呼啸的风声,和指导员微弱的声音。

  他在找我。

  我隐约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干涩的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真的是在找我吗?

  怀疑撕咬着我的心脏。

  我不断设想着自己摔下去的假象,大脑的缺氧模糊了我的意识,甚至让我看见自己躺在冰冷的花坛里,污浊的血迹染满了残败的花枝。

  我无法停止自己的想象。

  这种思维无疑是一种折磨,在带来自杀的快感的同时,也带来了铺天盖地的恐惧。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还是在期待着死亡,我像是等待行刑的囚犯,闭上眼睛,却听不到倒计时的钟响。

  我只能听到风声,咆哮着嘶吼着的风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指导员细小的声音碾成了筛粉。

  【人类是一种脆弱的生物。

  他们没有坚强的骨骼,没有被摧毁后还能再生的心脏,他们会因为希望渺茫而萌生退意,会因为失败而举步不前。他们会和同伴蜷缩在狭小的囚牢,会自欺欺人屏蔽掉所有负面的消息,他们会一边呵斥着英雄“鲁莽”,一边讴歌着英雄“坚强”。

  我曾想成为一个英雄。】

  再被从钟塔上解救下来的24小时后,凌晨六点,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写下了这段话。

  铅灰色的日光笼着模糊的树影,杂乱的灌木在冷风中窃窃私语,阴冷的寒气从膝盖钻入我的四肢百骸,却没能给我的大脑带来一丝半毫的清明。我的脑袋依旧昏沉着,眼前像是被蒙上了白布,手里的血和冷汗混在一起淌下指尖,它们溅在地板上,也溅在我的日记本里。

  晚风裹挟着钟声贯穿每一条走廊。

  我坐在校医院的急诊室外的等候椅上,听着墙上的石英钟滴滴答答地向前走,准点报时的六声钟响像一把利刃,它穿过我的蝴蝶骨,将我牢牢地定在原地。

  我在此刻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什么都做不到,保护不了任何人,甚至保护不了我自己。

  我是个怯懦的人。

  甚至没有自杀的勇气。

  我总是依靠着别人来拯救自己。

  五个小时前的深夜,这场暴行在持续了十二天后,已经从最初的报复转化为泄愤般的折磨。我无法安睡,甚至不敢在夜幕降临后合上眼睛。我尝试了无数种方法让自己保持清醒,然而准时降临的睡意就像陷入了无法逃离的笛音*,哪怕我将自己和床板捆在一起,也会在三点钟准时出现在校医院后的草地上。

  他们总能将我带出房间,带到某些奇怪的地方,就像掌握了恶魔的咒语。

  我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

  于是我选择了放弃。

  我在床上布置了机关,一旦我的脑袋离开枕头,等候已久的剪刀就会扎进我的动脉里,送我得到永远的安眠。我的指导员不在,我无暇顾及他又去了哪里,日复一日的折磨已经拉紧了我摇摇欲坠的神经,我不想再经历那些无聊的“惊喜”,我宁肯死在这里。

  我不想活了。

  活着是一件太辛苦的事情。

  凌晨一点的钟声响起,漆黑的夜幕里,我听到了门锁开合的声音。

  我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过速的心跳切割着我的呼吸,带来嘈杂的耳鸣。床单被拉扯着发出唏唏嗦嗦的杂音,有人从我脚下爬上来,拆掉了机关,拿走了剪刀,甚至掰开了我攥紧的手心。

  我试图发出抗议,身体却像被捆在绞刑架上动弹不得,我听到他的呼吸声揉进我轰鸣的心跳里,那些声音颤抖着,就像哭泣般断断续续。

  他捂住了我的嘴,把我架起来放到了一个柔软的地方。我听到他轻声地叹了口气,而后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听到他说:“睡吧,我会保护你。”

  那是这场噩梦的开端。

  我在凌晨五点的钟声中挣扎着醒来,捂着过速的心跳像条缺水的鱼般大口地喘息。漆黑的夜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呼吸声,聒噪的心跳声被放大了无数倍,一下下撞击着我的太阳穴。

  我艰难地翻过身,挣扎着摁亮了摇摇欲坠的台灯。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对面的床铺上凌乱的丢着绳子和剪刀,揉成一团的被子已经全掉在了地上,那是属于我的床,而我现在却睡在了指导员的床上。

  我试图扶着床沿站起来,却在迈开步子的瞬间跪在了地上。我的腿在抖,手也在抖,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眶里漫出来,一滴滴溅在冰冷的地板上。

  老旧的台灯不堪负重地掉了下来,它在一声闷响后结束了短暂的人生,迎来了铺天盖地的黑暗。

  我想起睡前听到的声音。

  “睡吧,我会保护你。”

  那是指导员的声音。

  视野里泛着密密麻麻的雪花点,敞开的大门就像一个漆黑的洞穴。我不敢去思考也难以说服自己冷静下来,我不知道在自己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指导员是不是也遭受了我经历过的那些暴行。

  我想起那些刺骨的疼痛,想起那些嘈杂的笑声。我站起身跌跌撞撞的向外跑,就像有一双冰冷的手,推着我只能冲进无边的黑暗里。

  指导员每天醒来的时候,面对的也是这样的景象吗?

  他会不会担心我,是不是也会感到恐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过往的一切如走马灯般撞击着我的脑海,我想起指导员愧疚的表情,想起他眼眶下的青紫,想起他这十二天里从未换过睡衣,他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偏过头笑着对我说晚安。

  他就像时刻准备着一场赛跑,时刻准备,在这所噩梦一般的校园里进行一场捉迷藏。

  而我在这十二天里,从来没有和他道过一句晚安。

  凌晨5:30,我在校医院后的草地上找到了我的指导员。

  他躺在我第一次遭到报复的地方,和一个低年级的学生躺在一起。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思考什么人生问题,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染满鲜血的手臂,扭曲着,无力地垂在草地上。

  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娇小的少女转着劣质的金属轮椅同我擦肩而过,撞得我一个踉跄着差点跪在草地上。天边的一抹朝阳从我身后升起,穿过寒冷的晨风,落在我身前污浊的草地上。

  我看到指导员笑了,他偏过头,看着我,明亮的眸子里就像是藏着天边的启明星。

  他说:“我赢了。”

  血水顺着他的脸颊向下落,溅得草地上一片污浊。我看到他扭曲的右手动了动,隔着稀薄的晨光,就像要拉住我的影子。

  他说:“干个大事真难,怪不得见义勇为后面普遍都跟着英勇就义。”

  他说:“这回多亏了谭笑,这破学校跟个孤岛似的,找个监控录像都得劳心劳力。”

  他说:“你别怕,这帮闹事的落了把柄在我手里,保准以后在你面前安静如鸡。”

  他说:“别哭了,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不能停在这里。”

  ……

  印桐停顿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Christie。娇小的少女低着头坐在光屏对面,交叠的手指攥紧了膝上的连衣裙。

  “继续,”她没有抬头,声音平直得宛若合成的电子音,“继续念,你手里的那张纸上明明还有一段。”

  印桐呼出一口长气,垂眸看向手中的日记纸。

  ……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指导员总会说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话,就好像他在强调着:我向你隐瞒了什么。

  这种强调有什么意义呢?说服我怀疑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反正我已经逃不掉了。

  在这个噩梦般的夜晚之后,在我度过了等待他手术结束的八个小时以后,我将成为他所拥有的战利品。

  我已经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