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其它小说>戏剧性死亡>第40章 .雨夜(三)

  21:45,花园小区。

  水声淅沥。

  十几分钟前中央城恢复了电力供应,明亮的灯光和中央空调一同温暖了这座冰冷的城市。印桐面无表情地清理了被自己吐得相当糟糕的地面,摆着两条腿晃晃悠悠地蜷进了浴缸里。

  他被冻得几乎走不动路,手脚僵硬甚至感觉不出水温,好在浴缸的控温系统并没有跟着因为电力系统的崩坏而一起罢工,打开自动调节后,还能勉强提供一点“冬天的温暖”。

  雾气氤氲,印桐蜷缩在浴缸的一角,仰头看着自己左手的手指。

  一共五根,没有纹身没有疤痕,苍白的皮肤下包裹着纤细的骨节,看上去修长又干净。

  他垂下睫羽,无意识地摩擦着食指的指根。

  傍晚刚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在客厅里看到的那个怪物就是毫不留情地咬断了这个地方。

  人类所产生的幻觉大多依托于潜意识里多重现象的叠加,他们不具备凭空捏造的能力,所有的想法都在现实中有迹可循。他们的思维是局限的,想法是闭塞的,所以印桐之前看到的幻觉应该来源于他的记忆——他是见过这种东西的,也许是在现在,也许是在曾经。

  也就是说,他看到的那个“养蛊现场”,那一地的尸体,那个断了一根手指的怪物,都曾经真实地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这真不是个好消息。

  人脑具有一定的短时记忆和长时记忆,通俗来讲,就是现在能想起来的记忆,和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的记忆。倘若那些可怖的场景并不是印桐短时记忆的产物,那么它们八成来自于他的长时记忆,也可能来自于被他遗忘的过去。

  也就是说,他的过去可能存在一间黄昏下的教室,教室内满是恶作剧的涂鸦,教室外巨大的布偶兔子捅死了一个少年。有人蘸着血在走廊的墙上写下倒计时,有人爬上钟塔敲响了古老的钟,有人从屋顶一跃而下磕在冰冷的花坛上,有人打开了校园广播,却始终没办法说话。

  也可能存在一条丧尸横行的街道,无数颗眼珠钻出干枯的泥土,转动着黏腻的视线寻找残存的猎物,缺了一根手指的怪兽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饥不择食地狼吞虎咽。

  还可能存在着一身血的Christie,和从头到脚都干净至极的安祈。

  印桐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指,扯着唇角笑了笑。

  这哪像是“过去的记忆”,他想,这简直就像恐怖游戏。

  没关紧的水龙头里落下细小的水珠,淹没在积满水的浴缸里,又顺着印桐抬起的手臂溅落在卫生间的地板上。他蜷缩在浴缸的一角,抱着膝盖看着自己搭在浴缸边的手腕,他想起白天有个漂亮的年轻人曾温柔地亲吻过它,柔软的唇瓣落在那颗殷红的血点上,就像在亲吻他皮肤下炙热的血液。

  安祈说:“我会保护你,我永远不会欺骗你。”

  他说过:“你随时可以打给我,”于是印桐抬起手,拨通了他留下的电话号码。

  ……

  同一时间,皇家公馆37号。

  满头白发的老管家抽出书架上的《小王子》,踩着机关开启的轰鸣声走进了卧室深处的狭小密室。

  不足三人并行的密室两侧伫立着成排的实木书柜,直达天花板的书架上堆满了现今极为昂贵的纸质书刊。老管家端着托盘越过堆叠在地毯上的毛绒抱枕,缓步走向密室尽头的沙发,他年轻的主人正端坐在沙发上,低头书写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情书。

  他已经写了将近一个小时了。

  老管家放下托盘里的牛奶,拉出书柜下长着一对猫耳朵的软凳,高大的身躯弯下来,曲着腿在小少爷对面坐下。

  他像个经验丰富的老爷爷一样安静地坐着,视线跟着小少爷明亮的钢笔尖摇晃。他看着纤细的墨水从笔头那里渗出来,浸没下面被划得乱七八糟的纸张,糊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杜爷爷?”小少爷——安祈抬起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扰,眉峰紧皱着就像在说:“你这么看着,我根本写不出东西。”

  然而老管家并没有接收到小少爷嫌弃的信号,或者说接收到了,只是不愿意理睬。他依旧坐在安祈面前,弯着眼睛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他说:“小少爷最近心思越来越重了,您今天又去看那孩子了,对吗?”

  安祈合上钢笔,指腹无意识地摩擦着笔帽上标签。

  “没有人阻止您看他,”老管家放轻了声音,“可是您知道,这是不对的。”

  安祈抿了抿唇。脸上流露出抗拒的神色。他轻颤着睫羽似乎想反驳些什么,却听到老管家说:“您知道白天夜莺的人来了吗?”

  他说:“老爷将您从实验室带回家里,本身就答应了对方将您禁足的条件。偶尔允许您去看一眼那孩子已经算是犯规了,您这么做,”老管家停顿了一下,刻意强调了一遍安祈的“罪行”,“您故意将写有敏感信息的信件寄到科学院的爪牙手下,公然挑起科学院和夜莺的争端,相当于老爷监管不力,没能履行当初定下的‘规定’。”

  他的语调温和,没有半分苛责的意思,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重,压得安祈几乎喘不过起来。

  “老爷当初为了保您,同夜莺许下了不少条件。他们如今虽然不能做什么,但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您,巴不得您下一秒就违反‘规定’,好顺理成章地带您回去。”

  “老爷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您被带到那种地方去,我们也不会,”老管家轻声询问道,“小少爷是我们的家人,对不对?”

  安祈垂眸轻声呢喃着:“可是我想他。”

  他皱着眉,像是极端难过般快速地补充了一句:“对不起,”又忍不住抬起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老管家浑浊的眼睛,轻轻软软地说了一句,“我想他。”

  老管家笑了,他坐的软凳比沙发低,以至于安祈绷直了背脊,他就只能仰望自己年轻的小少爷:“没有人阻止您想他,没有人阻止您去看他,您也不需要对我道歉。”

  “但是您要明白,您是一个成年人,您要懂得保全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而不是胡乱挥霍自己的任性。”

  ——您最应该道歉,其实是印先生。

  安祈在心里补完了老管家没说完的话,他突然觉得难过,那些酸涩的情绪就像打翻的柠檬汁,一股脑涌进他的心脏淹得他呼吸不畅。

  他明白老管家在说什么,明白自己的行为给印桐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但他起初并不知道这些行为会造成这么糟糕的后果,不知道有人会给印桐注射那些奇怪的试剂。

  他只是想见他,想让他想起自己。他睁开眼睛之后能记起的只有“印桐”这个名字,自然想从这个特殊的人身上获得特殊的意义。

  ——在我的记忆里你是最特别的,可是你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觉得委屈。

  安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看着膝盖上写满字的日记本。他在意识到事情脱轨的同时就试图去挽救现状,一边用信件吊着对方的胃口,一边借董天天的手去提醒科学院和夜莺,让他们开始注意这个快递员背后的身份。

  ——然而没有结果。

  安祈想。

  ——死去的那位快递员死得莫名其妙,活着的这位快递员身家一片空白。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能让人产生怀疑的地方,就好像整个人都是凭空捏造的一样。

  ——所以在这场博弈里,大概存在有别于科学院和夜莺的第三方势力。

  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安祈打了个哆嗦,尽管他的记忆因为长期的实验副作用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四散脑海中宛若一块被打碎的万花筒,但他依旧清楚地记得,在过去的三年里自己并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敌对势力。

  他是安全的,对方从未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倘若这股势力不是在惧怕科学院或者夜莺,那么它应该就是只针对印桐。

  ——他们对印桐另有图谋。

  安祈端坐在沙发里,攥紧的手指抠进了手心。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恢复记忆,他需要权利和能力,才能从那些陌生的窥探者手里保护自己的“宝物”。

  他需要做点什么。

  一杯温热的牛奶遮住了他的视线,安祈抬起头,正对上老管家慈爱的眼睛。

  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可无论那双眼睛里含着怎样的情绪,安祈都看懂了。

  那双眼睛在说:“你知道怎么做是对的。”

  安祈在心里摇了摇头,他想着我知道,我确实知道,可是如果我按照你们的想法去做,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能一直待在家里,不能什么都不做。桐桐的麻烦是我带来的,我至少要想办法保护他。

  他接过老管家递来的牛奶,任由微热的液体透过玻璃杯温暖着他的手心。他想起那个傍晚那个雨天他坐在印桐的甜品屋外面,漫天的冷雨浇得他瑟瑟发抖,而后印桐推开门,伸手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拽了起来。

  他想起对方温热的手心,想起他无奈的表情,想起他塞进自己手中的牛奶——比现在手里这杯稍微热一点,就像能熨帖他慌乱的情绪。

  那时候他想着,这就是“我”喜欢的人吗?

  现在他想着,这就是我喜欢的人啊。

  安祈有时会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初春,那时候他的记忆就宛若一团泡在水里的棉絮。错综复杂的信息让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是个“人”,只能清楚地记得一个名字——“印桐”。

  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就是“印桐”。

  他只记得印桐了,满脑袋都是这个名字,他的脑海里有个人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词,就好像每一声心跳都叫嚣着。

  ——“到他身边去。”

  所以他在无数场实验中不断地寻找“印桐”,直到有一天,他借由上万个漂浮在城市上空的监控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觉得那个身影是“印桐”,仅凭一个背影就产生了“越狱”的冲动。他逃出了实验室,遵从自己的内心“到他身边去”。

  这是他苏醒以来,第一次有自我意识地“想”做什么。

  他的记忆里一片混乱,随处可见的电子设备用铺天盖地的数据信息一遍遍侵蚀他的意识,没有防护服没有隔离装置,他简直就像一块摔进池塘的海绵。

  他的意识在前进中不断模糊,中途无数次失去目标和方向。安祈记得自己一直在跑一直在跑,视线从陌生的街巷停留在自己的脚尖,绕过冰冷的地砖,停留在一片布满阳光的草地上。

  他根本记不得自己跑了有多久,只记得一抬头,就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他视野的尽头。

  ——那是印桐。

  他记得那天阳光很好。

  印桐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仰起头,眼睛里好像落着细碎的暖阳。

  ——那是印桐。

  安祈在那里站了不足三分钟,等候许久的“夜莺”们就熟练地将他捆起来塞进了车里。他被捆住眼睛剥夺了视线,捆住手脚剥夺了行动,他躺在平稳得感觉不到一丝晃动的悬浮车里,安静地,想着自己看到的人。

  他想着那片阳光,想着那个少年回眸时清澈见底的眼睛。

  他想着,这就是“印桐”。

  安祈端坐在沙发里,捧着牛奶小小地抿了一口。

  他想老管家煮的牛奶没有印桐店里的甜,烤的饼干也没有印桐店里的香。这世上只有一个印桐,他那么好,别人怎么比得上。

  他一边想着一边抿着唇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心脏雀跃地鼓噪着,就好像又收获了一个小秘密一样。

  他想着我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所以知道对与错又能怎么样?

  ——我要做的事,要走的路,从一开始就只有一条。

  ——我的世界里,从来不存在抛弃印桐的选项,

  老管家腰间的铃铛响了三声,安祈从自我意识中回神,就看到他站起来,转身走出了密室。

  有人敲响了卧室的门,老管家将密室门虚掩着,以至于安祈能听到门外有人低声说:“小少爷的终端响了。”

  “谁的电话?”老管家问。

  “他们说,是‘印桐’。”

  安祈猛地站起来,膝盖上的日记本被他带翻到地上,精致的钢笔在半空中打了个转跌进厚重的地毯里,可怜兮兮的无人理睬。他绕着老管家留下的软凳不知所措地走了个来回,又绷直了腰背坐回沙发上,弯腰收拾了地上的日记和钢笔,端坐着就像个等待糖果的小孩。

  他握着钢笔温热的笔杆,无意识地摩擦着书皮上烫金的字体。他好像已经能听到终端发出的电话铃声,安祈想着,这是桐桐打来的。

  老管家带了两个穿着黑色军装的人进来,安祈知道,这是夜莺用来监视他远离任何终端装置的“保镖”。

  枯燥的铃声在狭小的密室里回响,安祈看着他们将移动终端放在自带的支架上,又背对着支架在投影出的光屏两边站好,才彻底熄了这两位大神会避嫌的心思。他坐直了身体,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单调的电话铃声在第二个循环的尾声戛然而止,正对着沙发的光屏上出现了一间雾气氤氲的房间。

  电话接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