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光切】Story of O>第十四章 14

  在撤离源氏大宅之前,O特意经过了本家划拨给源赖光的专属房间,但也只是在走廊上一掠而过,朝障子门后看不真切的家居陈设充满怀念地投去一眼,语气轻软地呢喃:“本想再进去,最后偷几件你的衣服作纪念,但我身上全是血……就不弄脏你的房间了,赖光。”

  小小少年随即如风般离去,轻车就熟地撤出了血案现场,将源家的幸存者们试图追堵凶手、拦截一切嫌犯的努力视若无物——笑话,他好歹也做了五十年“源赖光的未亡人”,又继承了源赖光所有的遗产,在名义上,他拥有偌大源氏集团一半的实控权,可以算得上是源家的半个主人!更有甚者,他在丈夫去世后,为了向瞧不起他出身的源家证明自己,更为了不辜负源赖光生前的期待,硬是牢牢把持着源赖光交予他的权力,与源博雅结成同盟,扶持尚且幼小的神乐,干了近十年被部分长老讽刺为“垂帘听政”的事。

  可是在十年间,他堵上青春的血性,与源家周旋,和各大长老斗天斗地,斗得头破血流,没有一次不是他笑到最后!他在这无数与人相斗的痛苦中成长起来,变得并非圆滑世故,而是更加锋利、坚韧,他已经用不屈与忠贞向源家证明:他不仅是源赖光的“夫人”,更是“丈夫”,而且是“大丈夫”,是男子汉!

  直至神乐终于从小丫头成长为足以继承家业的可靠女性,他才将掌控源氏的实权移交,全心全意地踏上穿越时空、与命运厮杀的不归路。

  因此,在这五十五年前的今天,竟然还有姓源的小孩儿敢拦他们家主老公的路,是不是没长眼睛!脑袋里都是些史莱姆吗!别以为他顶着张十三岁男童的脸,就当他七十三岁的高龄不存在,信不信他现在就以入赘女婿的身份,代源赖光执行“不尊重家主夫人,踢爆两瓣屁股”的家法啊!

  O满脑子槽点地快速撤离,用自娱自乐的腹诽填充屠戮生命后内心的空虚,可他刚如幼猫般跃下源氏本宅的墙头,轻灵地七拐八绕,躲过监控钻进最近的小巷,一阵诡异的眩晕感却突然海啸般冲向他的四肢百骸,令他在踉跄了两步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呜……”幸亏O及时扶住了一只装得满满、底盘沉稳的垃圾桶,才没被惯性带得一头撞上小巷内脏兮兮的涂鸦墙。“怎、怎么……啊。”O这才发现自己的总体可用能源已经跌破了1%,降到了极度危险的0.99%,导致他的机体开始产生要命的停顿与迟滞。

  究其原因,都怪他先前为了放手一搏,关闭了能耗预警,又和鬼武头毫无节制地滥用重火力武器,持续地只出不进长达24小时以上,最终落得供能不足的结局,也是无可避免。

  对于像O这样向过去穿梭的机械义体改造人而言,本体和备用能源双双耗尽最为致命,因为他们在过去的时空找不到充能的手段,又无法返程未来进行补给,唯一的选项就是向身处未来时空的亲友发送紧急求助信号,再寻一处安全的所在深度休眠,于细数电子羊的梦中等待来自未来的救援。

  可是要准确定位出发的时空并正确发送求援信息,至少也需2%的存量能源方可实现,O仅有的0.99%让他连一句“救救我”也无法向着他的时空、他的友人与后援呼喊而出。这捉襟见肘的0.99%至多供他坚持到明日中午12时,而且需要他切断对支援AI鬼武头的供能,并原地静默不动,将自身的五感精度降至0上些许,保持极限情形下的最低能耗状态。

  但在今夜24时,他就将迎战所向披靡的刽子手EXE Pro,一般的机械义体逃犯200%超充能尚不能敌,他只有0.99%,左支右绌,自身难保,如何够用。“哈……这可真是……”O意识到自己亏空至此,已经完全丧失了抵抗EXE Pro的手段,他穷途末路,这次是真的要向这折磨、捉弄他、笑看他大半生独孤受苦的世间说再见了。

  “这就是我的终局吗……”在没有路灯的小巷内,O于垃圾桶旁席地而坐,取下了脸上的鬼面具。他将头向后仰,瘦小的脊背倚靠着墙,表情空白了很久,才朝眼前昏黑的虚空扯了扯嘴角,“EXE Pro的功能仅是‘执行死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但那个对荒忠心耿耿的家伙,那具编号SP47BN的EXE……如果通过它,一定能联系上荒吧。如果对荒说,‘我同意你提出的自首优待方案’,我就能……我就可以……”

  O如梦呓般喃喃,又如梦游般看向已经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另一只垃圾桶旁、进入了超极端低能耗模式的鬼武头,他呆呆地眨动漆黑的羽睫,感觉自己正被逐渐加深的冬夜的黑暗所吞噬,“好安静,好暗……这里,没有人吗……”寂静的暗巷就像是即将被抽成真空的玻璃瓶,令他俶尔就产生了无法自抑的恐惧,让他突然就张口道:“先生,救救我。我不想向规划局投降,我也不想死在EXE Pro手上,但我找不到反抗的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下去……你会认为我是懦夫、是逃兵、是个没用的男人吗,赖光?可我、可我……”

  俶尔,O猛地噤声,如似戛然而止的风中孤铃,露出了一个颤抖的微笑,“赖光……先生。”他“唰”地转向鬼武头,朝它期待地瞪大了眼睛,但支援AI目前的第一要务是将自身所需的能源尽量分流给主人,它的投影功能早已锁闭,因此O焦灼而渴慕地等待了许久,也没等到“源赖光”现世后朝他倾身,用浅笑犒劳他六十年的倾心,给他一个安慰与救赎的拥抱。

  “……先生,您、为什么……”O一时没想到鬼武头是为了节能,反而以为“源赖光”是故意不出现,他朝支援AI的方向伸出双手,极力探开五指,挥舞双臂,想“捞到”源赖光的虚像,但没有实体的黑暗从他指缝中流逝,他如何能触碰一个连投影都没有的亡者。

  当这份无枝可依的思恋向下坠落,O本就濒临崩溃的情绪开始全盘龟裂,他收回手就抱紧了膝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呼吸也开始急促,语气带上了十足的哭腔:“为什么不来见我?我好想你!我都要死了,你为什么还不出现?!我明明努力了这么久,我明明都把自己改造成了这样——因为我不再是人类,你就嫌弃我了吗,源赖光?你是斩鬼家族的后裔,所以你开始讨厌化身恶鬼的我了?可我杀的那些人,比恶鬼还不如!他们将你从我身边夺走,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我尝试了一千一百二十三次,每一次他们都——”

  O将头颅深深地埋进双膝,又开始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他疯狂地抓挠头皮,将人造皮层都扯开,于发丝间暴露血淋淋的管线与折射月光的合金支架,像极了一头被关进铁处女的幼小困兽,看不到得救的希望,“每一次他们都只顾自己!每一次他们都把我的希望变成绝望!我明明给过他们机会,我是想至少留他们一命,我不仅劝过他们,还求过他们,可是他们就算被我打残至重症监护室,也不愿放弃杀害你!他们在贪婪与恶念中装睡,我根本叫不醒他们!那些姓源与不姓源的混账只看得到你的金钱和权力,他们只想向你报复、要你的命,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杀掉他们,那些人去死你才能得救啊,源赖光!”

  O发出抽泣与哽噎之声,但没有泪腺让他无法落下泪水,这一非人的表现本就令他煎熬,但更令他痛苦的是,就算他如此掏心置腹地倾诉、如此抠挖头皮地自残,源赖光还是没有出现在他面前。无论真人,抑或幻象,都没有出现。他仿佛在被EXE Pro夺去生命之前,就要永远地失去源赖光的怜爱了。

  “不,不……先生,不。”O从机械头骨中拔出自己的手指,因恐惧被抛弃而攥紧了前襟,将黑衣染成更加斑驳的朱色,“我才没有滥杀无辜,那些人一点都不无辜……先生,不要因此而嫌我丑恶,不要因为我变成了杀人的怪物就把我踢开!就算我变成了恶鬼,我也想如源家传说中的那个‘妖怪武士’,做你的——”

  骤然,O的眼前闪过转瞬即逝的红光,原来是半休眠状态下的鬼武头监测到有生命体接近,赶紧亮灯提示:主人,当心!

  “唔……”O在宣泄情绪时被打断,更添狼狈与自我厌恶的凄凉之意,可来者也许是敌人,他还不想连源赖光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就去死,于是他咬紧牙关,用双手捂住嘴,不让任何声音流出,暴露自己与鬼武头的所在之处——“这有条小巷,是不是近路?哎,怎么没路灯,我开下手电筒。”

  “是近路就抄一把!今天在平安京玩了一天,又等源氏本宅重新开放参观,从白天等到晚上,太倒霉了……我脚好痛,现在快要走不动路了。”

  “不行,出门旅游更要注意安全,这里连灯都没有,太暗了,我们还是跟着导航APP走大路,快点找到公交车站,乘车回旅店休息。”

  “啊啊,怎样都好,源氏本宅不让参观,也不提前通知,讨厌,我白穿武士cos服了……好心累,这些刀好重,盔甲也好沉,我好想回去躺着,你们快点决定啦。”

  O的感官灵敏度已经因供能不足而被系统大幅度调低,但他侧耳倾听,仍能辨出那是四个年青人,两男两女,站在小巷外,正举着手机当手电筒,往小巷内试探性地照明。

  听他们的对话,估计是趁着寒假,从外地来平安京旅行的学生游客。他们会路过这里,是本打算前往著名旅游景点“源氏宗族建筑群”游览,但被突然告知景区关闭,不开放参观。四位年青人好不容易来一次平安京,并不甘心,于是苦等在源氏大宅之外,从白天等到黄昏日落,这才精疲力尽地选择放弃。结伴返程途中,天色已黑,他们人生地不熟,导航APP的指引可能又出了点问题,这才路过O所在的小巷。

  只听其中一位男性青年道:“安全为先,别进这黑地方,我们走大路吧。稍等,我重新导个航,确认好了再带你们走。”在男青年操作手机、辨别方向的间隙,O又听见另三名学生开始闲聊:“太可惜了,我最想去的就是源氏本宅,结果今天突然不开放参观……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关闭景点?源家出了什么事么?”

  “肯定出了事,而且是大事!你们想啊,我们离开之前,不是还看到很多警车围住了源氏本宅的大门?肯定是有不好的事发生!”

  “可源氏本家出事,他们的家主源赖光不该赶回来吗?我关注了源赖光的一个大V私生饭,他在twi上确认说源赖光今天都留在金融大街,根本没出源氏双子塔。家主都没回,应该不可能发生什么大事。”

  “啥?!源赖光不是什么明星吧,又不拍电影又不拍电视剧,也没接过广告,怎么还有私生饭?你们这些小女生,怎么是个帅哥就粉……”

  “咳咳,我也粉的好吗,赖光大人长得帅又有钱,还是源氏史上最年轻的家主,酷啊!”用手机查询路线的男青年分心插话道,“本来想着说不定能在源氏本宅偶遇赖光大人,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唉,早知道就报考平安京的大学了,悔不当初哟。”

  “呃!?你不是直男吗,你怎么也?源赖光不就是长得帅吗,长得帅就能把你掰弯?你怎么这么不坚定,我看错你了!”

  “瞧你说的,都什么年代了,是直是弯有那么重要吗?平安京最近不是刚通过同性婚姻法吗,如果你有机会能和赖光大人结婚,能入赘源家,你不动心?毕竟他除了长得帅,你知道他多有钱吗?他是源氏的家主,控制一批大蓝筹的上市公司,还从满仲大人那里继承了一大堆股份,再加上全球地产,大家都估计他最少也有200亿美金的家产吧?而且他自己也创业,他的基金公司收益率高到恐怖,投资人想投都投不进去。我一直觉得他不是个人,就是台印钞机器。”

  “是呀,而且源赖光还不到三十岁呢!你们这些臭男人瞧瞧别人,不仅颜值高,气质好,还有钱,更会赚钱,最重要的,从没交过女友或男友,也没结过婚!如果对象是源赖光,有谁不愿意呢?就算最后不合适,分了呗,这个年代分分合合多正常呀。不过最后就算以离婚收场,源赖光的配偶也能分到100亿美金,光吃银行利息都能完美实现财务自由,完全不必读书,不必工作,想买什么都能买到,多棒啊!如果是我,做梦都会笑呢!”

  “我去,亿、美金……我是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有钱,那我也要弯了,我愿意啊!我能今天和源赖光结婚,明天就离婚吗?或者他在我们结婚第二天突然暴毙,让我名正言顺继承200亿美金!”

  “你想得也太美了吧,癞蛤蟆王子!你怎么不说希望源赖光在婚礼上就出什么事,这样你就不用等到第二天?”

  “滚滚滚,婚礼上出事?我还没那么没良心,至少要一起上个床吧!”

  小巷外爆发出年青人的哄笑与打闹声,快活得仿佛另一个世界,愈发反衬小巷里的O仿佛躲藏于黑暗中的流浪小猫,在油漆般弥漫的垃圾腐臭中迷茫地张望。

  O感到怪异、孤独、被隔离,他好像能听懂四位年青人的每一句话,又好像一句也听不懂。他怔怔远眺小巷外的另一个世界,如似寂寞的妖鬼透过逼仄的猫眼眺望人间,他看着那四位大学生青春年少、无忧无虑,他听着他们谈论源赖光,意淫他的家世、财富、相貌与能力,幻想也能如他一般,和源赖光结婚,但并不在意今后是否会和源赖光离别——无论生离,亦或死别——“如果你有机会能和赖光大人结婚,能入赘源家,你不动心?毕竟他除了长得帅,你知道他多有钱吗?”“大家都估计他最少也有200亿美金的家产吧?”

  “都什么年代了”,“这个年代分分合合多正常呀”。

  “我能今天和源赖光结婚,明天就离婚吗?”“你怎么不说希望源赖光在婚礼上就出什么事,这样你就不用等到第二天?”

  四位年青人浅薄势利、但直白尖刻、无比现实的话语盘旋于脑海,O躲在自己的手掌之后,无意识地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他可算是明白为何他为恶鬼,而那些年青人是人类了。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每每被命运所恶毒蹂躏,为何荒屡屡叹息着称呼他为“被时代所抛弃的武士”。

  因为他就是命运眼里的那枚钉子,只有他不随波逐流,只有他把爱情与忠诚看得比金钱和生命更贵重,只有他愚蠢至朽木不可雕。他的执著与痴心难改傻穿了地球,所以这个崇尚遗忘和及时行乐的时代容不下他了。

  “原来我就是一个异类啊,赖光……哈哈,我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呢,先生。”O对着自己的手掌开阖嘴唇,声音低如穿过小巷的风之呓语,“也许我不仅是妖怪,还是大妖怪!因为我和其他人太不同了。”

  “我命中注定要做你的‘妖怪武士’啊,我的丈夫。”似乎是彻底想通了什么,O那动荡不安的神情缓缓平复,他放下捂脸的双手,重新抱住膝盖,往垃圾桶投下的阴影深处缩了缩,安静等待小巷外嬉笑的年青人们闹够后离开。

  但在等待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们飞走的过程中,O由自己心情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不自觉地想到了三件往事,三件都发生于他的时空、源赖光离他而去之后的往事。

  第一件,是他在源赖光的葬礼上并没有哭泣,他那面无表情的冷漠与拭泪的晴明、垂泪的神乐、嚎啕大哭的博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也因此被别有心机的狗仔记者抓拍,照片被流传到网上,遭受舆论一致的指责与讥讽:看啊,这颗狼心狗肺的扫把星,丈夫那么年轻就惨死,却不掉一滴眼泪,连表面功夫都不做,这就原形毕露了!怕是还要为即将拿到巨额遗产而拼命忍笑吧?

  可是把他作为茶余饭后谈资的“吃瓜群众”,哪里知道当夜他就把自己关在源赖光的灵堂,整整24小时粒米未沾、滴水未进,直至博雅破门而入,把他从一地烟头的白雾中拽出,刚想骂他就瞪着他愕然:“鬼切!你、你的头发——”

  他挠了挠后脑勺,神情迷茫而麻木。博雅扯着他去照镜子,他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头黑发全白了,他这才知道原来一夜白头,是真的存在。

  博雅难过地想带他去重新染黑头发,但他笑着婉拒,学着源赖光的语气戏谑道:“不用了,这样我的发色就和先生一样了。早知道有这么个方法,我十六岁时就不必请茨木帮我染成先生的发色,结果药水进到左眼,我差点变瞎,闭左眼闭了好多天。”

  第二件,是源赖光离世大概一个月后,时逢源赖光的生日,他看着日历上画了一个红圈,写着“电影!”他这才想起,他曾在婚礼前预定过两张电影票,特意挑的是源赖光的生日,因为他丈夫是个内心只有“工作日”和“鬼切的生日”两个划分的可怕男人,他想借“看一票难求的电影首映场”的名义,把他拽出办公室。

  于是,他带着两张婚礼前买的电影票,和源赖光曾佩戴过的一双手套,乔装打扮溜出源氏本宅,去看了一场全球同步上映的热闹电影。电影是群星荟萃的喜剧片,老少咸宜,宣传力度奇高,影院甚至厚着脸皮开卖站票,可见首映场有多受欢迎。由于影院内座无虚席,而他预订的位置很好,有一对不死心的情侣在开场前小声问他:“帅哥,你女朋友还没来?都要开场了。不介意的话,你旁边的位置先让我们坐一会儿?”

  他在贝雷帽下笑了笑,礼貌地回复:“抱歉,不行,那是我丈夫的位置。爱人工作繁忙,经常在电影放到一半时才入场。”

  年轻情侣一高一低地“哦”了一声,没有再坚持。于是电影开始放映,节奏相当紧凑,没过多久就有各大笑点连番轰炸,电影院内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哄笑,而他趁无人注意,将一只手伸向右边空荡荡的座位,仿佛在轻勾一个看不见的人的指尖。

  电影放到后半段,有一个小高潮:假死的男主从棺木中伸出手,把垂泪的女主拽进了棺中,男女主破镜重圆,又一阵插科打诨,逗得全场观众捧腹大笑,不少人取下3D眼镜感动地擦眼泪,但没有人知道他弯下了腰、攥紧了心口、嘴角和身体不住地颤抖,是真的在哭泣。

  自源赖光的葬礼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痛哭,他在光影交错的戏剧空间撕扯着自己的银发,为身边冰冷的座位泪如雨下,但他不能让自己的哭嚎打扰其他人,于是他飞快地戴上源赖光曾经的手套,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将抽搐与哽噎都化为无声,仿佛万事太平,一切都好。但仍有旁边的观众认为他笑得过疯,这才抖个没完,竟为他的“快乐”而更添快乐。

  在长达两个小时的伪装中,他逐渐心如明镜,明白了自己已是异类。他很清楚,在所有人都为欢闹的喜剧喝彩之时,唯有他是一部独自上映的静默悲剧,又仿佛所有观众都能和剧中人共通欢愉,唯独他被排除在外。

  一场电影下来,结局当然是皆大欢喜,观众们为一个俗套但快活的虚构故事意犹未尽,但终究不会把电影当真,很快便四散离场,回归了自己的生活。

  当繁华与喧嚣散尽,他又是被留下的那一个。他在逐渐上涨的黑暗与寂静中,脱下了源赖光手套,捧在怀里,小声说:“先生,抱抱。一个人看电影太不开心,以后我再也不进电影院了。我也绝不会再像今天这样狼狈地哭泣,毕竟我可是要做你的‘大丈夫’的男人——鬼切啊。”

  之后五十年,他真的再也没有进过电影院,也再未落过一滴眼泪,直至他接受近乎100%的机械义体化手术,切除了泪腺,他终于得偿所愿,与“流泪”这一行为彻底绝缘,坚守了对源赖光的承诺之一。

  第三件往事,发生于他立誓不再流泪之后。当以义门为首的源氏族老为了夺回家族企业的控制权,又一次将他变相软禁,逼他在《股权转让协议》上签字,他伸手就从桌下摸出了一把枪——他在早先时分便用胶布将枪粘在桌下——对准了隔桌而坐的义门的眉心。

  “赖光留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你们想抢?行啊!正好赖光教过我用枪之后,我还从未付诸实践,这次你们就是我的移动靶,来,让我好好练练手。”

  说罢,他环顾一圆桌的源氏众长老,露出了调皮的笑容,并在长老们恐惧地呼唤保镖时,不为所动地挑了挑眉,轻松道:“别太小瞧我了蠢货们,我可是源赖光的男人,是要代我丈夫震慑源氏全族的男人!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在源家,除了我丈夫,我就是规矩。但凡姓源的,不服我管,等着被我家法处置吧。”

  他的话音刚落,他身后的房间门就轰然大敞,但闯入的不是长老们身强体壮的黑衣保镖,而是他的朋友们:酒吞,茨木,星熊,妖刀姬……

  “本大爷带着兄弟们来了,鬼切!”酒吞扛着一挺冲锋枪,潇洒地捋了把红发,“哦,还有兄妹,抱歉了妖刀。”酒吞既现是大江山酒吧老板,又曾是用拳头说话的街头霸王,他浑身都散发出嗜血的匪气,让早闻暴走族“大江山”盛名的长老们毛骨悚然。

  “就是你们这群老家伙总和鬼切过不去?啧,给本大爷的兄弟穿小鞋,你们有种啊。”酒吞在肩头磕了磕枪管,冲惊恐万状的长老们扬起了下颌,露出了被誉为“黑街之鬼王”独有的张狂笑意,“还等什么,鬼切?干还是不干,你一句话的事!”

  他的伙伴们如众星捧月般望向他,但他却放下枪,从妖刀姬手中接过伙伴们为他带来的“鬼切”,跳上会议桌,拔刀出鞘。他用“鬼切”直指会议大厅的穹顶,凭二十三岁的年纪俯瞰瑟缩在座位上的长老们,用青年的声音朗朗笑道:“你们都说我是赖光捡回来的野狗,不错,我就是野狗,我是赖光从街头捡回来的孤儿,我丈夫驯化我、饲养我、教育我,我是我主人最忠诚的犬。”

  “即便你们当我是狗,不是人,我也不会放弃赖光交托给我的遗产,因为我是我丈夫的警犬、猎犬、伴侣犬,但对你们,我是会撕碎你们喉咙的恶犬。”

  “我要代替我的主人,纠正源家的错误。我会如‘鬼切’这把刀一般,斩断盘旋在源家的一切恶念。听好了,斩鬼之族、源氏的后裔们啊!居住在你们心中的鬼,就由我来斩杀,我会还源家一个清白干净的未来,不辜负赖光对我的期许!”

  伴随着这句誓言,他将“鬼切”重重地插入大理石的圆桌,只听金石铿锵,而他的目光如灼烧的火焰,又见刀挺如竹,他的心仿佛与鬼切的刀刃融为一体,有似明镜般映照出在场族老内心的丑恶。

  至此,他背对自己的伙伴们,面朝整个源家,立起了战旗,扬起了以杀止杀的戮血之风。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既为“鬼切”,“鬼切”亦是他;他既是源赖光的“爱人”,又是“爱刀”;他出身低微,年轻叛逆,但锋利无匹,继承了源赖光全部的遗志,他必将斩尽藏匿于源氏的恶鬼,将整个源家带回源赖光所希望的正轨——

  ——“所以,如我生在魑魅魍魉横行、源氏还是斩鬼大族的年代,我一定是你所拥有的‘至强之刃’了,对吗,赖光。”

  回忆结束,O从过往中重新汲取到灼灼的勇气,他在自己的膝间浅浅一笑,又望向小巷之外,只见四位年青人天聊够了,路也找到,很快便离开,还给他独处一巷的黑暗与幽寂。

  在极地海水般轻缓浮动的冬夜空气中,O转向他曾经希望“源赖光”能出现的方向,微微一笑,做了个小小的鬼脸:“幸亏这里很暗,希望你在天上没有看见我再度失态的模样,先生。”

  “但这是我最后一次情绪管理失控了。赖光,等你我重逢,我要把我经历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我做过的那些胆大包天的事情,都讲给你听。我要补足你我缺失的五十年。在那之前,就算面对EXE Pro,我也要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死去,让你见识见识‘最后的武士’的英姿。”

  O对想象中的“源赖光”露出大大的笑容,抬手扶住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语气轻快地自言自语:“很晚了,我也该动身了。虽然害怕,虽然没有见到赖光,但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那般奋斗的过去陪伴着我。”

  O令鬼武头开启“低空浮游”的移动模式,自己则用单手撑着墙壁,一点点蹭动着离开小巷。他像是童话里单腿的小锡兵,既孱弱又残缺,但他的心却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与众不同而大彻大悟,变得更加水晶般通透、钻石般坚定。

  当O来到小巷外,在不远处的临时停车场找到了一辆共享电动汽车,他通过故技重施获得了汽车的驾驶权,和鬼武头一起搭上了这辆对他们而言犹如灵车的朴素载具。

  “最近的炼钢厂,是在……那么远吗。”O将鬼武头塞进驾驶座,勉强充当驾驶员,随便糊弄下也许会注意到这辆车的交警,他自己则爬向后排,倒在座位之上,仰面望向车顶,虚弱地轻轻呼吸,眨动的黯淡眸光宛若即将坠落的萤火虫,“如果开足马力,倒是能赶在今夜零点前抵达。事不宜迟,走吧,O,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走吧,鬼切。”

  机械男孩将自己血迹斑斑的双手交握,祈祷般置于胸口,安静地闭上了双眼。与此同时,汽车也应声驶出,如沉默的鹈鹕般滑行,均匀地加速,由小路到大道,很快就汇入车流,带O朝着命定之地漂游而去,仿佛将一只小人鱼装进了漂流瓶,带他走完最后一段漂泊的航道,不贪恋晚风与星光,只求一个无悔的结局:终将重逢。

  可当车行半路,如此宁静而释怀的O,却突然脑海中一记电火花闪过,想起自己还没和这个时空的鬼切道别。

  意识到这一点的O重重地叹了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对车内的空气嘀咕:“哼,虽然我很嫉妒那个臭小子,羡慕他刚成年就能和赖光享受婚姻时光,但嫉妒让人丑陋,我才不想让我的丈夫再见到我时,觉得我是个心胸狭隘的丑八怪。”

  “而且就算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五年之后……无穷大分之一,真的就能等于一吗。如果那孩子躺在我的成果上睡大觉,耽于享乐、放松警惕,赖光还是可能……”

  “不行,要以道别为理由,鞭打一下臭小子,督促他盯紧赖光!可不能再让这个时空的先生无故香消玉殒了,‘鬼切’一定要和‘鬼切的赖光’长命百岁才行。”

  思及此处,O赶紧在电子脑中调出通话权限列表,将六个零重新添加至白名单,0——0——0——0——0——在敲入最后一个“0”前,O突然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就笑了。他眉眼弯弯,朝着空气快乐地说:“鬼切啊,臭小子,你可一定要完成我最大的遗愿——等你的黑头发自然花白,再替年长你十岁的丈夫推轮椅。赖光一定是个很俊的帅老头,可如果他因为年老而脾气变差,不听你的话,你就加速超车、漂移过弯——让赖光晕轮椅!”

  O咯咯笑着,将最后一个“0”添加完毕。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刚为鬼切重新放开权限,就有一通电话打来,来电号码正是鬼切的手机号。

  “这么巧……?”O咋舌撇嘴,暗想该说不愧是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吗,他和鬼切也太有默契了。

  在接通鬼切的来电之前,O深呼吸,调动所剩无几的能源,将自己的声音营造出活力满满的假象,因为他并不打算暴露自身的行将就木,让鬼切为他而担忧,他只想让年轻的自己志气昂扬而心怀希望,永远做个不沦流俗的叛逆少年。

  为了夸张一点,更为了维持所谓的“人设”,O一接通电话便粗着嗓子嚷嚷:“干!鬼切你个臭小子是不是不长记性,脑袋等着被我踢爆吗?!别没事乱用紧急号码联系我,吵死了!”

  但他等待鬼切气急败坏的回复的微笑并未持续太久,就被对方用磁性而低沉的成年男性的声音接过了话尾:“O,是我。”

  O的脑海刹时间一片空白——“是我。”

  他怎么可能认错这个声音——是他。

  是他,是他啊!竟然、竟然是源赖光——是他丈夫!他的先生找到他了,他被找到了!

  铺天盖地的狂喜带来极致的眩晕,O重重地吞咽了一下,随即陷入漫长的沉默。

  他听见源赖光语气冷静地对他说:“和我谈谈吧,O。”

  “或者我该叫你,‘另一个鬼切’?时间足够,告诉我一切我该知道的事——”

  “——关于鬼切,关于你,关于我。”

  平安京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七十三岁的他,露出了不符真实年龄的、孩子般傻愣愣的神情,在车内的黑暗中慢慢坐起。他听着电子脑内源赖光的声音既亲密又疏远,仿佛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却又真实地响彻他的身体,勾起他心海的轰鸣,掀起波涛与巨浪。

  他在因低供能而模模糊糊的视界中,好像看见一只小人鱼在漂流瓶内睁开了眼睛,而海底跃起一串洁白的泡沫,共同组成了一句映照他心声的宣言:

  赖光来找我了,他终于找到了我。

  我也,终于……

  要得救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