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光切】Story of O>第十五章 15

  “……你一直沉默,却又不挂断,在想什么,O?”源赖光的声音有似白鸟的羽尖划过水面,将O恍惚的心湖撩起渺远的涟漪,“基于尊重,我给予你引导话题的主动权,但你似乎没有成为Alpha的素质。呵,难怪你称自己是‘O’,你的全名是‘Omega’吗,小朋友?”

  虽然一般人可能听不懂,但O很清楚源赖光所言“Alpha”和“Omega”,是分别取其希腊字母意:α(Alpha)在希腊字母表中位列第一,有“引导者”的隐喻,而Ω(Omega)位列希腊字母中的第二十四位,即最后一位,可以代指“追随者”。

  正因为清楚这两个字母古老的寓意,O下意识便脱口而出:“‘O’才不指‘Omega’!你也不许叫我‘小朋友’,我比你大多了!”

  他气鼓鼓的童音像极了凶神恶煞、却透出股奶味的幼犬,源赖光在电话的另一端忍不住勾起嘴角,慢悠悠道:“大多少?”

  O即刻回嘴:“大很多!很多!特别多,极其多,大到你无法想象!”

  源赖光:“呵呵,‘很多’是多少,说个具体尺寸。”

  O刚想赌气地甩出句“我大你五十五岁!”脑中却突然一个激灵,发现自己被源赖光绕了进去——为什么他年轻的丈夫突然开黄腔啊!在、在这种时候!合适吗?!

  O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小雏儿般害臊起来,一瞬间完全遗忘了对死亡的恐惧,仿佛源赖光就是有那等本事,能重新燃起他逐渐熄灭的欲望之火——对生的欲求,对生活的渴望,对活下去的勇气与贪慕。

  但火焰升得越高,落得也越快,O毕竟有着七十三岁的高龄,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暴露真实身份,绝对不能让源赖光认出他就是另一个“鬼切”。于是,他抿紧嘴唇,凭毅力压制内心的躁动,用意志绞杀向源赖光撒娇、对他继续说些情话的冲动,以沉默填堵时间。

  可惜,他还是向源赖光展现了自己的个性,因为源赖光说那番话的目的就是构建出一个巧妙的激将法,既试探O是否了解“Alpha”和“Omega”的隐藏含义,又通过这一来一回的对谈,探测O与鬼切的相似程度究竟有几分。

  在O第二次漫长的沉默中,源赖光突然开口道:“说起来,‘Onikiri’的首字母,也是‘O’。”

  O险些惊呼出声,幸好他及时咬紧牙关。怎料源赖光又道:“关于‘Alpha’和‘Omega’……鬼切那孩子曾在四年前、他十四岁的年初,给我写过新年贺卡。虽然是匿名的,但他坚持手写,以故他之后再怎么改变自己的字迹,我还是认得出。”

  “鬼切在贺卡的祝辞栏上写道,‘你追求Alpha,我追求你。你是我的Alpha,请允许我成为你的Omega。署名,O。’你应该也很清楚这句话,对么,O——nikiri?”

  被拖长了音呼唤的古稀老者忍不住又一阵羞赧,他万万没想到,那张足以成为他黑历史的贺卡,其上内容源赖光竟然还记得——那可是他第一次明目张胆地(虽然是匿名)给源赖光写情书(虽然看上去是贺卡)!

  当年他为了想一句既标新立异、又深刻有内涵的情话,拉着酒吞和茨木一起疯狂翻书,几乎住进了孤儿院所在社区的福利图书室,而他与伙伴们奋斗了半个月的成果,就是这样一句:

  你追求Alpha(在投资领域指“绝对收益”,符合源赖光的职业),我追求你。你是我的Alpha(起源;引导者;求婚目标),请允许我成为你的Omega(追随者;归处;结婚对象)。

  他一直以为自己十四岁写的情书,就像那千百封电子邮件一样,点击了“发送”便是石沉大海,因此他将贺卡投入了邮箱,便没指望源赖光能看到他冥思苦想出的情话。

  可就像在丈夫逝去后的二十三岁,他才发现源赖光曾经仔仔细细浏览了他的每一封电邮,并一直保存到离世,他在时年七十三岁的高龄,才了解到源赖光一直都记得他寄出的第一封情书、写下的第一句情话——那般既含蓄别扭,又欲望露骨的字句啊!又是在那般凡事做不得数的天真年纪!可源赖光却将一个十四岁小男孩朴素的心意看得如此重要,不仅认真揣摩了贺词,更铭记至今,这可真是……他何德何能,被珍重至此。

  即便因供能不足而机体僵硬,O还是因内心的感动而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对电话那端的源赖光诙谐道:“是O——nikiri又如何,不是O——nikiri又如何?你这么努力地寻找我与鬼切的相似之处,是想凑足两个Onikiri、两个O,化身‘Double O Seven’(007),拯救平安京吗?”

  电话另一端的源赖光一时无言,恐怕是没料小刺猬般冷漠且抗拒的O,竟突然就变得活泼而强势。他因失控之感而微微抿唇,只听O又笑道:“你听好了,源赖光,在这个时空,只有一个‘鬼切’,也只有一个生命体被赋予了‘鬼切’之名,那便是已经为你戴上婚戒的那个家伙。而我,除了‘O’,什么都不是,无论我与‘鬼切’有多相像,我都不是他。”

  “我对你最大的提示,便是区分我和鬼切的方法——鬼切对你,是爱情,我对你,只是责任。我为你肃清内外劲敌,可以说是为了你,但更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比起你,更恶心那些尸位素餐的老臭虫!他们要你的命,我就看他们不爽,他们多活一天,我就多一天的不痛快。我就是要砍他们的头,我乐意让你活着而让他们去死。”

  “源赖光,我知道你厌恶未知、习惯于掌控一切,但你对一个疯子讲道理,有意义吗?你只需记住,我制造的所有凶案,你都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你从未指使我,从未对我承诺,也从不欠我任何东西。不要尝试着理解我,更别再深究名为O的存在,你就干脆当我是个以杀人为乐、无可理喻的疯子吧!”

  O说到最后,几乎像是在咯咯欢笑,“别试着追踪我的电话信号了,我可不会被你抓住。也别急着出门,想着能在被我捣蛋过一番的源氏本宅附近逮捕我。源赖光,别把像我这样的杀人狂魔放在心上,你还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在意,比如说那位真正的、唯一的‘鬼切’。虽然那个小笨蛋已经成功成为你的丈夫,但他还需要一张法律意义上的‘咒’,才能在人类社会将你完全禁锢。这次我就不骇入社保局的中心电脑,直接修改你们的婚姻状态啦!我相信就算你不主动,鬼切也知道该怎么做,毕竟我与鬼切之间的羁绊存在于‘O’这个字母之上。”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这将是我们第一通、也是最后一通电话。今晚24时,我就要去一个你和鬼切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了。不许再打骚扰电话来哦!”

  O吃吃而笑,笑声在共享汽车狭窄的后座回响,就像是小白鸟在逐渐被压瘪的铁笼中豁达而不屈地振羽。源赖光大概也听出了他因果律般不可逆转的决意,便抢在他掐断通话前低喝道:“等一下,O,你还记得‘鬼切’与我第一次相遇,是在何时吗?”

  O为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愣了半晌,呆呆地忽闪了几下睫毛,这才语气如飘在云雾之上般喃喃:“十三岁……鬼切十三岁的时候。你去他所在的孤儿院,参加源氏基金会的捐赠活动。”

  O绝不曾料到源赖光的回复竟是斩钉截铁的:“不对。我第一次见到鬼切,是在我十岁的年纪。那时,鬼切才刚出生,是个疾病缠身的早产儿,皱皱巴巴,像只小妖怪。他的母亲据说是位失足少女,精神状态极差,唯一的执念就是腹中婴孩。她为了保住鬼切,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在产房中去世了。”

  “对像鬼切那样的孩子,源氏基金会有相应的资助项目,医院的工作人员替鬼切申请了名额,将他抱出保温箱,又带进手术室,但谁能想到鬼切那个小妖怪……仿佛被这人类的世界所拒绝,他动不动就闹出新的毛病,无数次地器官衰竭,医护人员还从未见过那般仿佛被恶鬼纠缠的可怜孩子,简直要引以为奇。不少人猜测,他是否前世杀孽过重,今生才早早就遭如此痛苦,被世间所厌恶。”

  “好在人类的力量终究能战胜鬼神,小妖怪被救了回来,身体一天天好转,但仍需要躺在无菌的病房内静养。”

  “也便是在那时,父亲大人考察源氏基金会的各重点项目,特意带我随行,前往鬼切所在的医院,探望传闻中‘大难不死的遗腹子’。我想,任何人初见那全身上下都插满导管的小孩,都会感动于他求生的意志,和他不屈服于痛苦的坚韧的心。因此,我问父亲,能否为那孩子取名为‘鬼切’——与源氏传说中、至强的斩鬼之刃同名。我希望那个名字能成为新的‘咒’,拔除缠绕在那孩子身上的无妄邪祟,替他斩断黑暗中觊觎他的恶念之鬼。”

  “父亲很欣赏我的想法,但提醒我,我非那孩子的父母,又不过仅与那孩子一面之缘,按照人伦常理,没有为他命名的资格。”

  “我尊重父亲的教诲,便想作罢,让从死神手中带回那孩子的医护人员为他取一个名,但……该说小妖怪不愧是小妖怪吗,突然就开始大哭,在床上不停地扭动,把玻璃墙外的所有人吓得不轻,护士赶紧冲进去,安抚他不要哭,紧张地查看他究竟哪里不舒服。”

  “查来查去,大家意识到那孩子的病情并没有复发,可他一反常态地扯着嗓子哭,让医护人员都觉得奇怪,因为他平时不哭也不闹,就像个小哑巴,真不知为何就今日例外。”

  “当在场众人疑惑难解,还是父亲智慧敏锐,看出那孩子一直在试图朝我挥手、抓握,似乎想触碰我。”

  “父亲安排我走进无菌房,那孩子果然停止了哭泣。我在他的保温箱旁站立,想戴上了手套再伸手触碰他,但他又开始掉眼泪,护士便允许我脱下手套。”

  “我触碰了那孩子向我摊开的掌心,摸了摸他小小的十根手指,那孩子也试图用他没什么力气的五根手指圈住我的……呵,他抓着我的左手无名指不放,我想抽走,他就哭嚎,至今我都不清楚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又为何唯独攥紧我的左手无名指。”

  “总之,那件事后,父亲认定我与那孩子‘有更深的因缘’,为他命名也未尝不可;至于医护人员,他们也很中意‘鬼切’的寓意,未加反对。自此,那孩子便被唤作‘鬼切’。”

  “以上便是十岁的我,与一只还未满周岁的小妖怪的初遇。我与鬼切的初遇。”

  “对此,你作何评价呢,O……不愿被称作‘鬼切’的鬼切啊。”

  源赖光每次呼唤“鬼切”,好像比呼唤自己的名字还自然,他将“鬼切”脱口而出的声音仿佛清雅的惊鹿,拂开空灵而含蓄的水波,诗意藏在言语深处,却如鸣钟磬般叩响了O的心。

  “你……我、呃!不,不,是鬼、鬼切……”O的舌头直打结,连话都要说不清,只觉那声呼唤又让他想哭的冲动死灰复燃,因为他竟与源赖光有着如此深刻的羁绊,超越了他青春期最厚脸皮的白日梦,要让他(想象中)的小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但仿佛硬币的两面,即使他能听出源赖光的本意,是引导他推翻一切自我牺牲的决意,他却年纪越大越叛逆,越不按照他丈夫的想法来。比起留恋于此刻,他反而觉得为了这个时空的源赖光和鬼切而倾尽余生——值得!太值得了!不能更值得!

  于是,O用男孩的脆音轻笑道:“我不是说过吗,源赖光,O的想法不值得你在意,O的存在本身也不值得你关注。比起询问我,不如把这个初遇的故事再给鬼切讲一遍,让那小子鼻涕眼泪直流地给你评价吧!”

  O笑意满面,作势又要挂断电话,但源赖光的脾气一犟上来,也是相当的孩子气,只听他张口就道:“你敢挂电话,我就效仿你今早的所作所为。试试看,O,我正面对的书房的玻璃窗,可还大敞着。”

  “——你?!”O一听这话,差点没宕机,源赖光也是能用跳楼自杀威胁鬼切的人吗?他本以为只会反过来!“你、你好卑鄙!你个、你个大坏蛋!”

  “哼,彼此彼此。”源赖光可能也觉得那句气话太过幼稚,便用新的挽留飞快地揭过了这一页,“告诉我,O,在我更小的时候,守护在我身边的是你吗?每逢我遭遇重大危险,譬如绑架、抢劫、被卷入车祸,你总是突然出现,以一个约莫十三岁少年的姿态,身着古代武士的服装,却戴着一张鬼面具。每当你救出了我,便会突然消失,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无人能够发现丝毫线索。因此父亲认为你是源氏远古的守护灵降临现世,并称呼你为我的‘妖怪武士’。”

  源赖光如此一提,O这才想起自己曾在总计一千一百二十四次穿越时空的尝试中,约有数十次前往更久远的过去——“鬼切”还没出生的过去,以及“鬼切”还未与源赖光相遇的过去。论此举的原因,一方面,他是想见见更为年少的丈夫(他的“小丈夫”!像只雪娃娃),以解相思的极致苦闷;另一方面,也是想更全面地搜集信息,以判断究竟斩杀哪些碍事之人、掐灭哪些恶意的导火索,才能未雨绸缪地避免源赖光在他三十三岁那年的死亡结局。

  但数十次尝试后,他发现自己擅自闯入更为久远的过去的时空,尤其是鬼切出生前的时空,本想去抱抱小小的丈夫,捏捏他的小脸和小手(的左手无名指),他微小的心愿反倒给年幼的源赖光带来了本不该发生的灾祸:绑架,抢劫,车祸,纵火……每一次都突发于他想触碰源赖光之前,就仿佛世界在向他严厉地警告:你不属于这里,你不受欢迎,你没有触碰“他”的资格,快离开!

  ——若我不愿?若我偏要触碰?如果我就是要反抗你呢,世界?

  ——那便消除你“不愿”、“偏要”、“反抗”的根“源”。

  虽然凭借矫健的机械之躯,他每次都令源赖光逢凶化吉,但追根究底,还是他搅乱了源赖光平静的生活与安稳的成长,这令他在庆幸之余自责万分。终于,在数十次尝试后——尤其是最后一次尝试,他被源赖光看见了……非人而丑陋的那一面——他选择了放弃,不再前往太过久远、鬼切还未成年、与源赖光的命定之日关联尚浅的过去。

  “妖怪……武士吗。你太……不,是你和满仲大人太抬举我了。”被勾起的回忆令O怅惘,他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沉浮,既恍惚又清醒,仿佛泪水能流出,却在面颊上凝固。他像是回头了,却看不见回头路,可此时源赖光的声音又如呼唤伴侣的鹿鸣,寥远地响起:

  “说是‘武士’,但真的存在连姓名都不告知主君的武士?自我刚出生,到我十八岁成年,你每次来见我,都是那副十三岁的少年武士的模样。你来去无踪,助我一臂之力便消失,从不对我开口说话,也从不解答我的困惑,你是我年少时最大的谜题,O。然而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你为带我逃出大火,被坠落的房梁砸掉了脸上的面具。透过浓烟,我第一次看见你的脸……像极了鬼切,但鬼切在那时才八岁,分明还呆在孤儿院玩积木。当你把我护在怀里,冲出火场,我还看见你面部的皮肤在灼烧后脱落,露出了金属质感的骨骼,像是某种只存在于未来的机械有机体。”

  “属于我的‘妖怪武士’,在被我看到脸后,仿佛躲着我般不再出现。但我一直记得那张脸,并据此不断寻找,终于在五年后、我二十三岁,而鬼切步入十三岁的年纪,他的脸和你留在我记忆中的面容完全重合。真没想到当年的小妖怪就是我的‘妖怪武士’,这般命运的交织与时间的错乱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但如父亲还在世,一定会说‘这也是人间浪漫的一种’吧。”

  源赖光轻轻微笑,感慨般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他的发尾扫动浴衣的白色绒领,发出沙沙的温柔之声。O听着电话那一端细碎的声响,似乎苦涩的回忆也在发酵后变得甘美,他情不自禁地鼓起腮帮,露出了源赖光看不见的深深酒窝。

  只听源赖光又道:“今年八月,鬼切在十八岁的生日会上不小心碰了酒精,他的朋友们一时没拽住他,他像小疯猴般冲出了大江山酒吧。当晴明来电,让我赶去现场,我看见的是他抱着一根电线杆,醉醺醺地告白,那傻孩子对着一根电线杆不断地重复,‘先生,我对你一见钟情’。”

  “可在我看来,我与那孩子更偏向于‘一见如故’。如你站在既是鬼切、又不是他的角度,你的观点又是什么,O?”

  “……呜、呃……那、那个,嗯……”事实上O给不出明确的回答,他那引以为傲的、明可鉴月的利刃之心,在此刻也是懵懵懂懂而稀里糊涂。又或许,就算是监视着所有信息流的世界本身,也无法对绞缠在他与源赖光之间的因缘,下一个滴水不漏而无懈可击的定义。

  又像是人类对爱情、恩情、亲情包含哪些要素,总能夸夸其谈,但一旦迎头撞上真正的情热,往往如坠炙火,立刻就开始理智蒸发,开始结结巴巴——譬如O,譬如他此刻,张口就是不知所措的呢喃:“源、源赖光……别总问我问题,我不知道,我才不在意呢……管他‘一见’什么什么的,我才不……我、我在意的就是……就是源赖光。”

  “不、不过我虽然在意源赖光,但源赖光是鬼切的,我、我很清楚……我是O,我不是鬼切,所以,所以我只在意,只是……只是在意,就够了。不需要其他了。”

  他说得着实含混,像是齿间粘了星星糖,但电话另一端的源赖光显然听懂了,他用汩汩流淌般的声音柔和道:“O……是吗,我明白了。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有你的坚持,不希望被任何人改变。但我仍想知道,真的没有什么,哪怕再离奇、再琐碎、再微小,我能帮助你?”

  O猛地梗咽,电子脑内霎时间蹿出了宛如中毒般的千万张画面:拥抱、亲吻、摸摸头、捏捏耳垂、碰碰小红角(Wi-Fi信号接收器),被捋顺乱糟糟的黑色短发、被束起小小的马尾、被重新戴上戒指,戒指被卡在指根再也取不下来、就像是源赖光头顶那撮银发总也压不下来,就像是胶囊咖啡机“嗡嗡”运作时飘来油脂醇厚的香气,他藏进枕头下堵住耳朵却被源赖光揪着后颈提出被窝,他蜷在源赖光的怀里打瞌睡、手中记单词的小本本“啪”地落地,而源赖光将他圈在怀里看一本厚部头的论文集、由着小丈夫将脑袋搁进他的肩窝,他们又去看电影但这次他右边的座位一直坐着他的爱人,源赖光一直牵着他的手并在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拍拍他的背,让他别笑岔气了但他却要顶嘴:我在源氏本宅生活连怎样笑都要被管家爷爷提醒!做源家的入赘女婿好累规矩好多我好烦你还是跟我姓吧先生!我带你离家出走好不好啊我的丈夫,就由你的妖怪武士大显神威,带你离开这将你束缚的家族与让你疲累忧虑的世界——

  他在走马灯般的幻想中,仿佛重新过了一生。这一次,既无生离又无死别,五十个春秋既平淡又完整,让年少时的背叛与隐瞒不足为道。当他在日历上画了红圈的那一天来临,他笑嘻嘻地用指尖绕起自己如染霜华的鬓发,对源赖光说:“纪念日到了!金婚快乐,先生。”源赖光也许会坐在轮椅上,但更可能拄着他藏了各种武器的拐杖,对他点点头,微微一笑:“金婚快乐,鬼切。你想怎样庆祝,我的小傻丈夫?”

  “我……”O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颗小柠檬,既酸得发苦,又甜得发腻,就像他想要的太多、太多、太多,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源赖光,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不需要。但我要你为鬼切完成一件事,而且你必须做到——健康平安,长命百岁。”

  “我既是祈求你,又是命令你,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和鬼切一起活下去。如果可以,请让鬼切走出你的羽翼之下,请依赖鬼切,允许他做你的刀与鞘,让他既护住你的后背,又挡在你的身前,为你斩除对你图谋不轨的一切恶念!就算他现在还很稚嫩、还很靠不住,但你必须相信,只要给鬼切成长的机会,他会变成非常、非常、非常厉害的武士!他会为了守护自己的主君,成为无所不能的存在。”

  “假使真有万一……也请允许那臭小子先你一步离开这人间。他真的很怕被你丢下,就像小狗离不开主人。但如果主人愿意带着小狗一起上路,小狗一定不会让主人在路上孤独!”

  “这就是我最后的心愿了。你能做到吗,源赖光?我只给你三秒时间,无论你回不回答,我们都要永别了。一——二——”

  源赖光简练的回复和O的“三”一齐响起:“可以。”

  O掐断了通话,是终止,亦是诀别。就像他劈落“鬼切”的最后一斩,既无遗憾,又无后悔,无愧于他丈夫赐予他的名——至刚至柔的至强之刃,“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