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占星台。

  细雨随寒风,高台上的帐幔起起伏伏间,隐约能看见一个白须老人盘坐在一个蒲团上。

  他看上去瘦骨嶙峋,一身道袍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他闭着眼睛感受着,风把他苍苍白发吹得扬起。

  一支细香在他面前燃烧着,即使在寒风之中,那缕看似孱弱的烟也始终保持着笔直向上的方向。

  忽然,香烟的方向变了,它不可思议地朝着逆风的方向倾斜过去。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那缕烟指向的方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背着手逆着风走到栏杆边。

  百尺高楼上,他站在那里眺望远方的身影像极了一道仙人剪影。

  “洛阳。”老人喃了一个地名,布满皱纹的枯瘦手指静静抓紧了栏杆,半晌,他回过神:“来人,备轿,去明府。”

  明崇俨坐在火炉边翻着道书,火炉上煮着茶水,偶尔有松木燃烧的噼啪声响起,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

  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步一顿走过庭院,他顶着细雨寒风,一路步行至此,竟没有一丝疲态。

  明崇俨把道书放下,抬眼看向来人,淡漠道:“淳风先生竟是一人来此?不怕我下令让您把命留在这儿吗?”

  李淳风从容迈过门槛,伸手拍了拍衣袖上沾染的星星雨水,揣着袖子凑到了火炉边,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口饮尽,这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不怕我下毒吗?”明崇俨坐正了身子,渐渐摆成一个防备的姿态。

  李淳风咕咚灌下一杯热水,畅快地哈了一口气,抬眼看到明崇俨的姿势,笑了笑:“我今天不找你麻烦,倒是有件事要求你。”

  明崇俨不为所动,声音更冷了:“我不会做的,您还是请回吧。”他下完逐客令,正要叫人来赶人,李淳风抬手压住了明崇俨的肩膀,在那只枯如老木树根的手掌之下明崇俨竟然一时站不起来。

  “不妨先听听我的请求?”李淳风没等明崇俨反应,自顾自接下去道,“事关龙气。”

  明崇俨听到“龙气”二字时,身体一僵,他缓缓卸去力道,坐在了椅子上,李淳风看他没了挣扎的意思,顺势收回了手。

  “怎么回事?”明崇俨半信半疑道。

  不怪明崇俨一瞬间如临大敌的姿态,实在是龙气二字对于所有在修炼大道上略有所成的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可随意小觑的词语。

  先帝太宗为稳固江山,曾派遣以袁天罡为首的数十人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斩龙脉活动,袁天罡共找到九十处龙脉,斩去其中八十八处,仅仅留下两条龙脉,而这两条龙脉关系到整个大唐国祚的生死存亡。

  明崇俨的师傅天一道人听闻此事后,曾叹息此事不过是饮鸩止渴,龙脉被斩,龙脉之上的城镇会因为龙脉中龙气枯竭而慢慢衰弱下去,最后住在这些地方的人民不得不集体搬迁。

  等袁天罡明白过来,只好留下最后两条串联经过整个国家的龙脉,如此一来虽然龙气略微稀薄,但总不至于让人民无处可栖。

  可是这件事情依然留下了巨大隐患,两条龙脉承担了曾经九十条龙脉的工作,常常出现龙气枯竭或泛滥的情况。

  每当某地龙气出现问题,当地必然会出现巨大灾难,或是大旱,或是大涝,届时便是一片遍地哀鸿,尸骨千里的景象。

  明崇俨明白此事之大,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可活不到那个时候。”李淳风早就没有脸皮这种东西了,他歪在桌案边笑眯眯道,“此事我也只能交给你了。”

  “在哪?解决方法是什么?”明崇俨一只手无意识地叠着袖子,双眼慢慢放空,无焦点地盯着虚空之中。

  “洛阳龙门,”李淳风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下去,“其上需镇压一尊以武后为像的大佛。”

  明崇俨的眼神一瞬间犀利起来,他猛地看向李淳风:“你要我替武后在洛阳龙门雕刻以她为原型的大佛?”

  李淳风浑浊的双眼中略过一丝精光,却什么也没说。

  “李淳风,你有何脸面自诩道人?”明崇俨刷得站起身来,指着老者质问道,“以洛阳数万百姓性命要挟,就为了把我推向武后的阵营?”

  “非也,”李淳风风轻云淡道,“洛阳那条龙脉本就是为孕养武后而成的,如今几度欲崩,正是因为武后不在其上,雕刻一尊以她为原型的大佛正是最为稳妥的方式。”

  “如果我不答应呢?”明崇俨暂且按下怒气,咬牙道。

  李淳风也踉跄着站起来,“随你,”他抓着拐杖,慢慢往外走,快出门槛时忽然又停下了脚步,他回头望向站在原地的明崇俨道:“我听说天一道人一脉崇尚出世,一向避世而居……”他看着明崇俨,眼神中划过一丝嘲意,“然,逢乱必出。”

  李淳风慢慢走远了,只留下他的声音回荡在原地:“原来其后人,也不过如此。”

  明崇俨失力,落在椅子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穿着道袍,一身风雅的老人撑着伞走过院子,正要拐弯出大门时,忽然双眼一利,眼神如刀般看向一侧。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女子把伞抬起,一双清亮的眼睛就这样出现在伞檐之下。

  女子抱剑坐在墙头,满头青丝在头顶梳成一个干脆利落的发髻,发丝间是星星点点的雨滴,她看着站在院子中央的李淳风,眉眼间慢慢盈上笑意:“李淳风,有人买你的命。”

  “谁?”李淳风下意识觉得这个女子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天一道人章予怀,”女子轻缓抽剑出鞘,一泓清光乍然而现,剑身倒映出一双杀气凛然的眼睛,“我师父。”话音刚落,这惊鸿一剑冲着李淳风的面门而去。

  李淳风双眼中现出女子握剑凌风斩来的倒影,这倒影忽然就变成了当年躲在章予怀身后的怯怯女童。

  她扎着两个小小的圆髻,眉心一点朱砂,两只手拽着章予怀的衣摆,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章予怀拍了拍她的脑袋,引着她走出来,冲着他道:“这是郑月,我好不容易拐来的女徒弟。”

  李淳风伸手,两指截住剑身,抬眸淡淡道:“你打不赢我,我不杀你,你赶紧走。”

  郑月冷笑一声,在空中扭身翻转,剑锋平切,剑气一层层荡出去,雨水在空中停滞一瞬间,随后以他们二人为中心相继炸开。

  “庄周蝶?!”李淳风愕然,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章予怀居然把他的本命剑给了你?!”

  郑月剑气飞啸,足尖在地面一点,轻飘飘飞上半空,一剑再次斩向李淳风,那身姿宛如精灵般轻盈,剑光中却带着压迫杀机。

  李淳风不敢再托大,他撑伞抵挡,庄周蝶破伞而入,剑尖距离李淳风的眼睛不过一毫之距,他猛地抛伞后撤,油纸伞骤然炸开,碎片飞扬间,郑月飞身而出。

  庄周蝶在空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郑月仿佛踏风而来。

  简直与章予怀的剑法身形一模一样,就连拿着庄周蝶的手指位置都复刻过来了。

  李淳风晃神一霎,庄周蝶穿胸而过。

  他一掌伸出,直接打在了郑月的胸前,郑月后撤一步,庄周蝶顺势从他胸口抽出。

  鲜血汹涌而出,李淳风捂住胸口踉跄了几步,抬头看向郑月,狠厉道:“你怎么知道这套剑法?!”

  这明明是那天夜里他和章予怀玩乐似的琢磨出来的剑法,为什么这个黄毛丫头会知道?

  郑月背手负剑而立,侧着头望向李淳风,鄙夷道:“师傅没有教过我克制你的剑法,只不过所有在我面前施展过的剑术,我过目不忘。”

  她向着内室而去,独留命不久矣的老人站在原地。

  郑月刚走进房间,在李淳风面前装出来的镇定瞬间不见了,她张口吐了口血,龇牙咧嘴地骂了一句:“这老匹夫,都快死了,下手还这么重。”

  明崇俨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郑月:“师姐,你没事吧?”

  郑月摆了摆手,咧着嘴道:“我没事,那老匹夫被我用师傅的剑在同样的地方扎了一剑,他活不了多久了。”

  明崇俨拿了丹药过来,皱着眉道:“师姐,你也太心急了。”

  “老匹夫天天缩在观星台,底下一群禁卫军守着,好不容易今天给我抓到机会,我还能放过他?”郑月嚼碎丹药,下意识没反胃吐出来。

  明崇俨眼疾手快捂住了郑月的嘴:“很珍贵的,师姐,咽下去。”

  郑月翻着白眼把那颗恶心的丹药咽下去,猛地灌了两大杯水,等嘴里的味道稍微淡下去,她才开口:“不愧是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炼药术,这丹药味道简直青出于蓝胜于蓝。”

  明崇俨把药丸收起来,叹了口气,学着章予怀的口吻劝道:“良药苦口。”

  郑月呵了一声,她这时候才想起来问正事:“那老匹夫找你什么事?”

  “洛阳龙气有变。”

  “哦?”郑月沉吟片刻,觉得这种事情哪怕是胆大如李淳风,大概也不敢拿这种事情骗人,她示意明崇俨继续说下去。

  明崇俨便把事情都跟郑月说了。

  郑月冷然道:“这老不死恐怕是想把你一块儿拉进地狱里。”

  明崇俨摇了摇头:“他打的算盘远不止于此,我本是皇帝李治那一派,如今为武后修佛像,在他看来无异于是背叛,届时他必然会出手杀我。”他叹了口气,“这也算是李淳风给我出的试题,如果我没躲过去,那就跟他一起死,如果我躲过去了,我也只能被归为武后一党,成为武后的得力助手。”

  郑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果断道:“他来找你,就是对师傅的一种挑衅。”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傲然,“那我们就接下他这张战帖又如何?”

  明崇俨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无论如何,洛阳百姓是一定要救的。”

  过了一会儿,郑月慢慢开口道:“那师姐拜托你一件事。”

  明崇俨连忙道:“师姐不必跟我客气,直接说就好。”

  郑月拧着眉思索片刻,道:“你去洛阳带上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