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片安静,一时之间只听到水壶中水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明崇俨挠了挠头,他有些难以置信道:“我这边危机重重,婉儿跟着我不安全啊。”

  郑月伸手搅乱了水壶里的茶叶,看着茶叶浮浮沉沉,轻声道:“掖庭不是婉儿该待的地方,她得出去见见这煌煌宇宙,泱泱万民。”

  “可她如今是不是年纪太轻了些?”明崇俨有些犹豫,又有些不忍道,“万一在路上出个好歹,我怎么跟你交代啊?”

  郑月叹了口气,伸手敲了一下桌子,“婉儿身上带着大国丞相的命,若是仅仅靠着我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学识,被困在掖庭闭门造车,她如何能成?”她转念一想,“不过你说的也对,我是不是该教她几招,免得出去真出点什么事,我真是呕血都要呕死了。”

  明崇俨笑了笑。

  郑月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笑师姐竟也有为她人打算的时候。”明崇俨想到过去,抿嘴又笑了笑。

  郑月跟着一笑,然后拿着茶勺敲了敲壶沿,“我什么时候不为他人打算了?”说完又有些发愁,“这孩子从小就向往外面的世界,还以为我不知道她最喜欢坐在墙头眺望远方,可真要放出去了,我又忍不住忧心……”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明崇俨看着曾经最跳脱的师姐变为如今沉静温柔的夫人,不禁感叹了一句。

  郑月沉默片刻,“如今你要去洛阳,虽然路上危险重重,但我终究还是相信你的能力。”她展眉一笑,像每一位为孩子感到自豪的母亲那样忍不住自夸道,“那孩子从小聪明,虽然不大说话,但心里永远跟明镜一样,有些简单事情,你甚至可以放心交给她去做。”

  有时候,她几乎觉得上官婉儿简直聪明得过分了,自豪的同时,又忍不住要担心婉儿过早展现了自己如妖如神的智慧。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就像夜空中最为灿烂辉煌的烟火,不过惊艳一霎,转瞬成灰。

  明崇俨想了想,还是答应了:“既然师姐想好了,我现在就去安排,届时将她编作我的道童,跟着我一道去洛阳。”

  郑月回来的时候,上官婉儿正在井边打水,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没对郑月和她抱着的剑作出任何评价,只淡淡道:“方才有人来检查,我跟他们说你去打扫长廊了,你到时候别说漏嘴了。”

  “婉儿。”郑月把水放在一边,拉着她的手进了房间,“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要去哪?”上官婉儿从衣柜里拿出了一套干净衣服交给郑月,示意她赶紧把衣服换上。

  “什么?”郑月没反应过来。

  上官婉儿又倒了一杯热水,放到郑月面前:“你不是想把我送去哪里吗?”

  她看了一眼郑月难以置信的表情,无奈道,“你大清早带着剑跑出去,回来时衣摆沾血,杀完人后连衣服都懒得换就回来了,显然是已经想好了怎么处理之后的事情了,”她顿了顿,接着猜测道,“大概是前几天那个叫贺兰敏之搞出来的动静让你有些担忧,再加上那个叫做明崇俨的是你的熟识,你八成是打算动完手之后把我送到明崇俨那儿吧。”

  郑月看了一眼自己沾上几点血渍的衣摆,挑了挑眉:“你的证据就是这几点血?你只有猜测啊,万一我这只是经过厨房呢?”

  “猜错了就猜错了啊,我只是说出最有可能的推测罢了,”上官婉儿皱了皱眉头,“不过我倒是希望自己猜错了。”

  郑月笑了笑,摸了一把上官婉儿的头发,遗憾道:“可惜,你猜对了,只有一个地方你没想到,”她卖了个关子,然后说道,“你不止是去阿俨那里,你还要跟着他一块儿去洛阳。”

  上官婉儿猛地看向郑月,问道:“你呢?”

  “我留在掖庭。”郑月长长呼出一口气,笑眯眯望着上官婉儿,“娘已经累了,不想出去跑了,掖庭挺好的,我留在这里也很好。”

  上官婉儿定定看着郑月,然后轻轻点头,“好,我知道了。”

  郑月的眼角眉梢在这一刻真正露出了一丝疲态,这个先是嫁入烈火烹油,花团锦簇的宰相家,而后一夕之间失去丈夫,失去家庭,失去声名,和女儿被关入不见天日的掖庭的女人,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脆弱的疲惫气息。

  上官婉儿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转身要出门时被郑月叫住了,她把手里的剑放在桌上,示意上官婉儿拿着:“此剑名为庄周蝶,仙人借之,可一剑断江,凡人借之,可一剑取百人性命。”

  上官婉儿来了兴趣,她刷得抽出剑,好奇道:“那我拿着它呢?”

  郑月抬眼看了上官婉儿一眼,缓缓道:“勉强自保。”

  上官婉儿甩门而去。

  郑月低头笑了笑,忽然又咳嗽了几声,她皱紧眉头,抹去了嘴角沾染上的鲜血。

  明崇俨确定将上官婉儿定为道童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郑月越想越担忧,她甚至隐隐开始后悔当时冲动之下作出的决定。

  于是,某一天深夜,郑月把熟睡的上官婉儿从房间里挖出来,想起一出是一出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应该教你几招。”

  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忍耐道:“我是要去什么龙潭虎穴吗?”

  郑月拧着眉想了想,提出了一个极富创造性的想象:“万一你被人追杀呢?”

  “我不会跑吗?”

  “万一被捆起来了呢?”

  “我就用你那把破剑割断绳子,再跑。”

  “万一庄周蝶断了呢?”郑月下意识接道,看到上官婉儿一脸无话可说的表情,她讪讪闭上嘴,随后又小声道:“姑娘家行走江湖还是要会几招防身的。”

  上官婉儿叹了一口气,看来是躲不开了,她无可奈何道:“那就来吧,我学还不行吗?”

  郑月的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她拿过庄周蝶,负剑仰头道:“那你看好了,这可是我这几日冥思苦想出来最适合你的剑法了。”

  她说完,缓缓抽出庄周蝶,起势干净,然后以堪称神来之笔的展开,她捂着胸口咳嗽几声,然后双眼一翻,干脆利落地躺下装死。

  上官婉儿早有预料,她从小就觉得郑月就不该在这掖庭里埋没自己的表演天赋,而应该找个戏台子去唱戏,保证场场爆满,她走上去:“好了,别闹了,丢人都丢死了。”

  当她走到离郑月还有大概两步的位置时,郑月动了,她一剑横扫,先从上官婉儿大腿前两寸划过,然后顺势弹跳而起,剑尖斜挑,直指上官婉儿的咽喉。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自己裙子被剑气划破的位置,又看了一眼一脸得意的郑月,嘲讽道:“你就是这么杀人的?”

  郑月一脸无所谓:“管它好不好看,能用不就行了?”

  上官婉儿转身就想走:“我丢不起这人。”

  “你是个女孩子,这是你的劣势,也是你天然的优势。”郑月的声音从她身后缓缓传来,“男人会因此看不起你,小瞧你,尤其当你拿剑的手势生疏,看到危险立刻装死的反应更会让你的对手对你毫不设防。”

  她拿着剑走到上官婉儿面前,语重心长道:“一时的隐忍蛰伏,是为了最后的一击必杀。”

  上官婉儿低头看了一眼裙子,面无表情道:“确实是,一、击、必、杀。”

  郑月清了清嗓子,望天道:“成大事者,不应拘泥于小节。”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她觉得她摊上这个娘之后,比起同龄人,必定多叹许多气。

  她拿过剑,想着反正以后不会有机会用上的,就当陪娘亲玩一玩,让她少担忧一些也是好的,于是上官婉儿四平八稳地点了点头:“好,我学。”

  等明崇俨来掖庭接人时,上官婉儿几乎是立刻拿着小包袱站到了他身边。他低头看着看似一脸面无表情,而身姿动作无一不在说“快走快走”的上官婉儿,又抬眼望向靠在门边一脸虚假哀伤的郑月,最终斟酌道:“这是怎么了?”

  郑月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吸着鼻子道:“我好心好意教婉儿两招,她居然还不领情。”

  上官婉儿抱着剑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明崇俨在其中尝试和稀泥,安抚道:“小孩子练剑本就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师姐不要揠苗助长才好。”

  “我怎么会揠苗助长?”郑月睁大眼睛无辜道,“我教她的,全是最简单最入门的东西了。”

  上官婉儿听都听不下去了,她背着包袱就往外走。

  明崇俨无措地看了一眼郑月,郑月冲着他点了点头,又用下巴指了指走远的上官婉儿,用口型道:“替我照顾好婉儿。”

  明崇俨点头,他小跑了几步追上上官婉儿,伸手拿过她小小的包袱挽在手臂上,顺势让她牵着他的袖子。

  上官婉儿牵着明崇俨走出掖庭的那一刻,她回头看了一眼郑月的方向。

  但一堵墙挡住了她回望的视线。

  因此,她错过了郑月目送她离开时的温柔神色和转身低头咳嗽出来的点点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