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了,宝马香车,人来人往。

  即使是在这寒冷的深冬,这里依然带着柔软的燥热,几个云香雾鬓的女人穿得单薄,就站在大门前的寒风里,脸上笑容粲然,手里的帕子带着幽幽的清香。

  大门上的牌匾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字——明月楼。

  这三个字必定出自大家手笔,其笔触风流缱绻,一笔一划都带着长安城纸醉金迷的气息。

  从门里传出来靡靡的丝竹声和推杯换盏间的吃吃嬉笑声。

  “你的意思是,”上官婉儿停顿了一下,似乎还在消化眼前的情景,“让我呆在这儿?”

  “不错。”来俊臣点头道。

  “我还不到十岁。”上官婉儿试图勾起对方的一丝道德感。

  但很可惜,来俊臣显然没有道德感这种东西,他随手招来站在门口的一位少女,那少女本来一脸温柔笑意,顺势就想往来俊臣身上靠,一低头看到上官婉儿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显然也不是很明白来俊臣又是打算唱哪一出:“阿来,这是……”

  来俊臣从钱袋子里抽出一匹丝绢轻轻绕在少女的手腕上,伏在她耳边轻声道:“明月呢?”

  少女看到丝绢的一瞬间,脸上的笑容绽放得更加灿烂了,她装作嗔怒道:“你个没良心的,看见奴家也不知道多关心几句,上来就是问明月,你这样,下次再想找奴家可是不能了。”

  来俊臣极有耐心地搂着少女安慰了几句,等哄得她花枝乱颤,她才道:“明月在陪客呢,今儿来了一位贵客。”

  来俊臣想了想,便说:“那这样,你把这孩子带进去,好生看顾,等我回来,到时候洗好澡等着。”

  少女用帕子轻轻在他肩上扫过,娇羞道:“讨厌。”

  她拉着上官婉儿的手往里走,等迈过大门时,少女忍不住倚栏回头,那少年却已经不在原地了。

  上官婉儿仰头看见少女脸上划过的那一丝黯然:“你喜欢他?”

  少女看着这身量不到她腰的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懂什么是喜欢吗?”她拉着女孩慢慢往里走。

  唐朝风气开放,许多人本来是和姑娘吃着饭,吃着吃着二人就衣衫不整滚到一起去了,丝毫不会顾及他人的眼光。少女感受到女孩抓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她把熏着清幽香气的帕子抽出来,在手中叠了两叠,然后轻轻盖在上官婉儿的双眼上,绕到脑后又打了一个结。

  “不用担心,要是有台阶之类的地方,我会告诉你的。”少女又拉住了上官婉儿的手,她护着手绢遮眼的女孩缓步走过狼藉遍地的大厅。

  上官婉儿闻到了手帕上清淡的香气,即使双眼看不见东西,但奇迹般的,她仅仅依靠着左手腕上那一点温度,心里竟然一丝恐惧都不曾升起。

  一个男人坐在窗边,他披散着一头青丝,身上的赤色云纹衣襟敞开着,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

  他一只手在窗沿上随着乐曲声敲着节拍,另一只手举着一杯酒,遥遥敬向月亮。

  一曲终了,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

  男人仰头把酒喝了,一位妙龄女子从帐幔里抱着琴走出来:“贺兰公子,您喝醉了。”

  明月看见贺兰敏之茫然望向她的眼神,叹了口气,在这盈盈月光下,他的面容美丽得不像是世上之人,倒仿佛是即将羽化登仙的仙人。一双眼睛望着她,又不是在望着她。

  他也许什么也没看,也许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留在他的眼睛里。

  贺兰敏之的双眼慢慢聚焦,然后伸手揉了揉额角:“我大概真的醉了,”他把酒杯随手丢在地上,发出咯噔一声,“今夜我就在这里歇吧。”

  明月柔顺地低着头:“是,奴家这就去准备。”

  贺兰敏之闻言随便点了点头,他又看向了窗外。明月正要退下去的时候,贺兰敏之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他招手把明月引到窗边,指着庭院中牵着一个女童的少女道:“那是谁?”

  明月仔细辨认了一下,不确定道:“大概,是红袖?”

  贺兰敏之指着她手里牵着的女孩又问:“那,那个孩子呢?”

  明月微微蹙起眉头,摇了摇头:“奴家不知。”

  “把红袖和那个女孩都叫过来。”过了一会儿,贺兰敏之沉声道。

  明月低眉敛袖道:“是。”

  红袖带着上官婉儿来到她的房间,把手帕揭下来:“你就在这儿等着。”

  看上官婉儿点了头,红袖转身往外走,刚一开门,就看见门外亭亭立着一个人。

  “明月?”红袖有些讶然地看着门外。

  明月一双妙目在红袖身上一转,又看向她身后的上官婉儿,“贺兰公子请你们过去。”

  红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安静坐在凳子上的上官婉儿,不确定道:“我们?”

  “是,你和那位小姑娘。”

  红袖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一白:“这个女孩子是阿来让我先照顾一下的……”

  明月在听到“阿来”二字时,蓦地看了一眼上官婉儿,她皱了皱眉头:“可是贺兰公子已经看到你们了,我不能回绝。”

  “可是……”红袖不忍地看了一眼上官婉儿。

  明月叹了口气,“要不然我试试吧……”她的话音还未落,就被上官婉儿打断了。

  “你说的贺兰公子是贺兰敏之吗?”

  明月点了点头。

  上官婉儿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明月面前仰着头道:“我认识他,你带我过去吧,我心里有数。”

  明月和红袖互相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没关系,”上官婉儿率先走出门,“他不会做什么的。”

  贺兰敏之脑袋靠着窗框,双眼微阖,轻声哼着小曲儿,手指微蜷捏着一个信封搁放在膝盖上。忽然他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他转头看过去。

  “明月,”他把信封递过去,“把这封信送到大明宫门去,让侍卫转交太平公主。”

  上官婉儿忽然抬眼,她沉默片刻,拦住了要往外走的明月:“为什么要找太平公主?”

  贺兰敏之低声笑了笑,神秘兮兮道:“让她来赎你。”

  “她为什么要来赎我?”上官婉儿没动,她直视着贺兰敏之。

  “因为你对她大概很重要,”贺兰敏之拍了拍手,站起身走到上官婉儿身边,抓着她的手拉下来,示意明月立刻去公主府,他望着上官婉儿,美丽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恶作剧般的笑意,“我猜的。”

  “太平公主不会来的,”上官婉儿从贺兰敏之手里把手腕抽出来,面无表情道,“我跟她不熟。”

  贺兰敏之回到窗沿上,笑眯眯道:“我看未必。”

  上官婉儿无从猜测一个疯子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她本意也是打算拖时间等到明崇俨和来俊臣来救她的,贺兰敏之的做法正中下怀,所以她也无可无不可地坐在一边,盯着一个点发呆。

  “你很像我妹妹。”二人之间沉默许久,贺兰敏之率先打破安静。

  上官婉儿不知道贺兰敏之又打算做什么,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当做没听到这句话。

  “她小时候不爱和其他人说话,却喜欢黏着我,老是跟在我身后叫我哥哥,要我背她。”贺兰敏之双眼放空,好像陷入了一段遥远的记忆中去,“我背啊背啊,有一天她就突然长成大姑娘了,她的眼神开始频繁地追逐着一个男人。”

  “然后呢?她嫁人了?”上官婉儿随意附和了一句。

  “她早死了。”贺兰敏之淡漠道,“死在那个男人的正妻手里。”

  上官婉儿掀了掀眼皮,“那我可跟她不一样。”

  “但愿。”贺兰敏之轻声吐出两个字,随后他突然笑了起来。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头,她真的不明白这个人到底一天天脑袋里想着些什么。

  “来了。”贺兰敏之站起来,重新系上衣襟。

  谁来了?

  上官婉儿还没来得及问,一个人就已经推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当今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居然真的来了,而且还是亲自前来。

  如果按照路程算的话,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到这里,说明她看完了信后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孤身一人来到了这里。

  为什么?

  因为你大概对她很重要。

  贺兰敏之的话一瞬间在脑袋里闪过。

  上官婉儿并不相信这个解释,毕竟这也太荒诞了。

  她只是被充入掖庭的奴隶,而对方是万千宠爱的公主,二者可谓云泥之别。

  除了曾经意外地发现了这位公主有些“神奇之处”外,她们二人实在没什么交集可言,更别说她能在这位公主心里有什么重要的地位了。

  难道,太平公主怕我把她双目变成金色的事情说出去?

  虽然有些说不通,但这是上官婉儿能够接受的唯一解释了。

  李令月走进房间,皱着眉驱散了鼻子前的酒味,她先慢步走到上官婉儿面前:“你先去别的房间等我,我一会儿带你回去。”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太平公主和贺兰敏之,随后低头行礼,走出去后替他们关上了门。

  “说吧,以上官性命相挟找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单纯叙旧的吧?”太平公主坐在桌子边,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方才那孩子信誓旦旦,说你不会来,现在我倒是想让她看看同样是一个人,为何在一人面前倨,又在另一人面前恭。”贺兰敏之笑道。

  太平公主的笑容里掺杂了一丝嘲意,她摇了摇头:“你贺兰敏之又算什么?十个你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她。”

  当年昆明池彩楼,上官婉儿一步一步登上高台,满纸的华彩文章被她从高楼上随意丢下。满城白纸纷飞,楼下泱泱才子竟无一人敢质疑。

  谁敢像她一般放言称量天下士?

  谁敢像她一样稳坐朝堂数十年?

  高台之上,那一抹傲然风姿,见过之人,恐怕终其一生都难以忘怀。

  高傲如李令月也不得不承认,上官婉儿的确称得上一句天下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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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没有评论吗?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