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连续几天阴雨连绵,人们总算把太阳给盼出来了,几个孩童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嬉笑声传入房间,上官婉儿却充耳不闻。

  她坐在窗户边专心致志看着一卷书,手边的灯烛已经燃到了底,在灯台上融成一滩烛泪,灯芯燃尽,火光噗嗤一声,灭了。

  上官婉儿浑然不觉,她翻过一页,拿起笔想在书页上写下几行批文,却发现砚台里的墨已经用干了。

  她长出一口气,随手捏了捏酸痛的后颈,抬头一看,原来天已大明。

  明崇俨走进来的时候,看见几乎没挪过位置的上官婉儿,隐隐有些诧异。他见过不少才子,天资极高者也有,只是他们在上官婉儿这个年纪,虽然好读书,但也不至于拿起书就不肯放下,宁可不睡觉也一定要把书看完。

  这样不会长不高吧?眼看着这孩子不分日夜地读书,即使餐餐不落,也都觉得她身体肯定瘦了。明崇俨虽然还未当爹,却终于体会了一把操心孩子的感受,他走上前好言劝道:“看完了吧?去睡一会儿吧,你眼睛都熬红了。”

  上官婉儿揉了揉眼睛,抬头指着一句话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崇俨探头看了一眼,念道:“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

  他想了想,回答道:“大概意思就是要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来爱护,别人的故乡当成自己故乡去热爱,把国家当成自己的国家去治理,将天下当成自己的天下去敬畏。”

  上官婉儿用水在桌上描了一遍,又抬头问道:“这样就能开创太平盛世吗?”

  明崇俨失笑:“太平盛世没有这么容易的,它是一件……”他话还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巨大的敲门声,眼见着声音越来越急促,仿佛下一秒就要踹门而入了。

  明崇俨刷得打开门,门外扑进来一个身影,转身行云流水般把门合上了,背靠着门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看见桌上那一卷卷书秩,还没等明崇俨发话,随手就想撕几张纸擦一擦烂菜叶落在身上的留下痕迹。

  就在这时,一只白皙细嫩的手忽然抓住了那本书,“不许撕。”

  那人顺着手看过去,只见是一个不过八九岁的稚□□童,她严肃着一张脸,细微的阳光打过来,映照着她面上细细的绒毛。

  他打量着上官婉儿的时候,上官婉儿也在打量着来人。

  闯进来的少年带着一身酸臭的腐烂菜叶味儿,衣服穿的并不整齐,头发也乱蓬蓬的,像是被人从什么地方赶出来了。

  “来俊臣,”明崇俨皱着眉头走到来人身边,拍了拍他的手让他把书放下,“你又闯什么祸了?”

  来俊臣嗤笑了一声放开了书,转身向着明崇俨伸手道:“我没钱了,刚被赌场老板赶出来,你借我点钱,我回去跟他们算总账。”

  明崇俨望着他没说话,来俊臣催促道:“快呀。”

  “我马上要去洛阳了,”明崇俨沉吟片刻说道,“你是跟着我一起去,还是……”

  “我留在这儿。”来俊臣斩钉截铁道,“洛阳有长安的美人娇俏吗?”

  明崇俨想了想,拿出一袋铜钱递过去,来俊臣迫不及待伸手要拿,他又收了回去,告诫道:“这钱,你拿去吃喝,玩女人都行,别搞出别的事情来,有什么事情可以找管家商量,我起码得在洛阳待好几年才可能回来。”

  来俊臣没听他废话,一把抢过钱袋子,用手一抛,钱袋在空中打了个转,他伸手又接住了,走到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冲着上官婉儿道:“那种书,以前我用来擦鞋都嫌弃纸张太糙。”

  上官婉儿看着他出了门,转头对明崇俨道:“他是你儿子吗?”

  明崇俨望着来俊臣的背影,唏嘘道:“岂敢?他那架势大概得是我祖宗。”

  明崇俨说完,又想到方才上官婉儿的问题,他斟酌着说:“治理天下,开创盛世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也不是一件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的事,”他打开了窗户,外面的阳光澄澈明朗,他指着遥远的天边,“你得去听、去看、去想、去感受,你也许在心里就会有一个比较令你满意的答案,然后就坚定不移地沿着这个方向去努力。”

  上官婉儿随着他的手望向天边,随后被耀眼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

  明崇俨把窗户又合上了,他把上官婉儿带出书房,“先去睡觉吧,不然会生病的。”

  上官婉儿听话地回了房间,合上门。

  明崇俨舒了一口气,转身就看见来俊臣站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根野草,看见他望过来的视线,咧嘴笑了笑:“你女儿啊?”

  “你跟一个小姑娘较什么劲?”明崇俨不赞同道,“人家又没招你惹你,不就是就不让你撕书吗,也至于跟人这般计较?”

  来俊臣又笑了一下,这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意味:“读那种书有什么用?能救得了谁?”

  明崇俨叹息道:“你还是没放下。”

  “你要我如何放下?”来俊臣眯着眼睛看着从枝桠间漏下的缕缕微光,“午夜梦回间,我恨不得与我的父母兄弟死在一处,你当初又何必把我救下来?”

  明崇俨平静道:“你的命不该绝在那贫瘠荒凉的岭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

  “在这长安城里坐吃等死吗?”来俊臣下意识反问了一句,随后道歉,“抱歉,我一时冲动,不是冲着你,你别放在心上。”

  “方才那女童与你身世差别不大,”明崇俨叹道,“也是一朝丧父,若不是她母亲,也许活不到这个时候。”

  “她不是你女儿啊?”来俊臣笑道,“那她是谁?”

  “上官婉儿。”明崇俨一字一字道出女童名字。

  “上官?”来俊臣垂下眼睑,思索片刻后又猛然抬头,“上官仪是她什么人?”

  “是她祖父。”

  原来是那个拿着书一板一眼,遇见他就吹胡子瞪眼的老头的孙女啊,来俊臣心想,怪不得,那副严肃老成的样子,简直和她祖父一模一样。

  “哦对了,最近你看着上官婉儿,我此番去洛阳可谓是明晃晃打了陛下的脸,我担心他可能最近会有动作,”明崇俨担忧地望了一眼上官婉儿的房间,“你这段时间就别住在明月楼里了。”

  “好吧。”来俊臣掂了掂钱袋子,“看在钱的面子上。”

  明崇俨叹了口气,虽然他已经把所有的利害关系上疏告诉了陛下,可是陛下对于这玄之又玄,看起来极像为了背叛随便找借口的说法,到底会不会信,会信几分,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他敛袖仰天,双手抱太极拳,祈祷这不过是他过于小心,以至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得出的无端猜测。

  谁料,他这所谓的无端猜测竟当晚就成了真。

  入夜,上官婉儿正打算挑灯看书时,一个人破窗而入,寒气凛冽中他对着上官婉儿举起了手里的砍刀。

  上官婉儿下意识将手里的书往刺客脸上砸过去,灵活地跳下椅子,转身往书柜深处跑去,外面暂时不知是什么情况,而书房里书柜摆放紧密,她尚且可躲。

  可她低估了专业刺客的速度,还没等她跑多远就感觉到后背一凉,上官婉儿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蒙面刺客已经距离她不过一步距离,手里锋利厚重的砍刀已经冲着她高高举过了头顶。

  在那一瞬间,上官婉儿的心脏几乎停跳,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向她面门劈下来的砍刀。就在此时,两枚不知从何而来的铜板猛地打在了刺客手里的砍刀上。

  不过两枚铜钱,两声清脆的撞击声,刺客却差点连刀都拿不稳了,这两下撞击让他手里的刀几欲脱手而去,他陡然看向这两枚铜钱的来处。

  只见一个少年蹲在窗边的桌案上,可惜地看着他道:“可惜我两枚铜钱。”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如离弦之箭般滑向刺客,整个过程安静而迅捷,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少年就已经到了他面前。

  刺客正打算迎击,却不想这人虚晃一招,从他身侧绕了过去,一只手顺手一捞上官婉儿的腰,把人一把扛到肩上就往回跑。刺客还没反应过来,少年就已经带着那个女童跑远了。

  “来俊臣,崇俨叔怎么办?”上官婉儿冷静道。

  来俊臣救了上官婉儿后,一跃而上,一路施展轻功在屋顶之上奔跑,丝毫没有要救其他人的意思。

  来俊臣嗤笑一声,他侧头看了一眼上官婉儿,她看似镇定,实际上脸色苍白,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我先把你带出去,等会儿再回来看明崇俨的好戏。”

  不过几个起伏,他们就到达了目的地,上官婉儿被放下来,双脚挨地的一瞬间软了一下,被来俊臣扶了一把才站稳。

  等不适过去之后,她抬头张望了一下。

  其实这么多年和郑月住在一起,几乎可以说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都遇见过了,甚至到最后她已经可以巍然不动地面对并想办法解决郑月搞出的各种匪夷所思的问题。上官婉儿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遇到还会让她吃惊的事情了。

  可如今眼前的场景饶是她也不由得诧异了一下,她抬手指着面前高楼的匾额,不确定地问道:“这是花楼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