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的病并不乐观,几位太医把过脉后互相摇了摇头。

  几人走出门,斟酌片刻,这才对上官婉儿说:“我等医术不精,令母沉疴已久,如今我等就算竭尽全力,也不过能勉强维持性命。”

  “还请各位先生多加费心,”上官婉儿作揖道,“全力救治家母。”

  太医们彼此对视了几眼,其中一个人走出来虚扶了上官婉儿一把:“此事既然太子发了话,我等必然竭尽全力,只是,”他顿了顿,艰难地继续说下去,“即使如此,令母的性命也不过三年而已。”

  上官婉儿听言无意识后退了一步,双手在袖中轻轻颤抖着,半晌,她深呼吸了一下,消化完这个残酷的事实,对着太医们一拜到底:“拜托各位先生了。”

  太医们开了药方,正要往外走时,却在门口顿住了脚步。

  “臣等参见太平公主。”

  上官婉儿骤然回头,只见李令月慢慢从门外走了进来,虚扶了一把为首的太医,“诸位平身。”

  “病况如何?”李令月看了一眼郑月,被郑月的病容一惊,眉头不经意间蹙了起来。

  上官婉儿没说话,一位太医便又把郑月的病因说了一遍。

  “本殿要你们全力救治,”李令月居高临下道,“听明白了吗?”

  太医们再次面面相觑,忙不迭道:“臣等遵旨。”

  李令月挥了挥手,“你们下去找人煎药去吧。”

  待太医们离开,李令月拉了一把上官婉儿的手,上官婉儿吓了一跳,猛地转头看向她。

  李令月把上官婉儿拉到院子里去,免得吵醒了疲累而眠的郑月。

  “别担心,”李令月安慰道,“令母不会出事的。”

  上官婉儿慢慢点了下头,又很为难似的看了李令月一眼,犹豫了片刻,她俯身作揖道:“奴婢有一事相求,若是公主此番愿意相助,婉儿肝脑涂地必定报答公主之恩。”

  李令月拉住了她,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下令把令母接出掖庭,到时候就在我的宫殿边划出一个院落让她养病。”

  “奴婢不敢。”上官婉儿低着头道,“此事于理不合……”

  “无妨,”李令月微微笑了下,望着这位稚嫩的前世伙伴,真诚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上官婉儿一时之间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能再次弯腰道:“奴婢多谢公主,将来公主若有驱使,奴婢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可是你说的,”李令月伸出手指,放到上官婉儿眼下,“拉钩。”

  上官婉儿不知所措地抬眼看了下李令月,只见她双眼微弯,像是两道初升的月牙,如葱白般的小指就举在上官婉儿面前,她笑道:“怎么?不敢啊?”

  “怎么会?”上官婉儿眼神忽然柔和下来,也跟着伸出手指。

  两根细长的手指勾在了一起,细微的光线下,这一刻仿佛就是地久天长。

  “我来之前已经吩咐把令母接出去,我们在这儿稍等一会儿,等侍女们把东西收拾好了,我们就走。”李令月道。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块玉佩,对着李令月道:“公主,这是太子殿下的东西。”

  李令月垂眸看了眼,伸手拿过来,沉思片刻道:“我到时候交给太子哥哥便是,你不必多跑一趟。”

  上官婉儿低头犹豫了一会儿,又抬头道:“沛王殿下与奴婢似乎有些误会……”

  李令月低声一笑:“放心吧,我这个六哥不记仇的。”

  她看了一眼上官婉儿,发现她的眉眼上仍旧带着一丝担忧,不由自主又多说了两句,“再说,这件事本来就是六哥不对,太子哥哥已经跟父皇母后说了,父皇罚六哥抄书,这些天他估计出不了殿门,等他抄完出来,早就不记得你是谁了。”

  “皇子殿下也要抄书吗?”上官婉儿不由好奇道。

  “我这个六哥从小抄的书叠起来估计和他人一样高了,”李令月双眼放空,好像沉浸到什么回忆中一般,“以前太子哥哥还不是太子时,和六哥就互相看不过眼,常常为了些小事动手。”

  上官婉儿诧异地看了李令月一眼:“太子和沛王也会动手吗?”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李令月想到以前的事情时,眼神亮了亮,“太子哥哥年岁大些,六哥打不过,便说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非要跟太子哥哥辩论。”

  “哦?”上官婉儿察觉到李令月心情不错,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没想到六哥辩也辩不过,于是最后他们之间的辩论总会演变成对骂,”李令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噗嗤一笑道,“有一次,他们二人互相骂爹骂娘,恨不得把对方父母骂个狗血淋头,骂到激动时,二人声音一个赛一个的大,忽然听到击掌声,转头一看,差点把魂给吓丢了——父皇母后在他们身后不知道听了多久,还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二人,那眼神说不出得瘆人。”

  上官婉儿结舌片刻,摇着头赞叹道:“这可真是……皇家风范。”

  “父皇母后听了全程,深觉二人颇有市井之风,于是让人把他们在菜市场的木杆上挂上三天,美其名曰好好接触一下民间风俗,不管我这两位哥哥先前脸皮如何之厚,自打从菜市场回来,就再也不敢吐一句脏话,”李令月想了想,又道,“后来太子哥哥就开始学用各种名家警句教育六哥了。”

  上官婉儿想到那时李弘板着脸之乎者也的样子,忍不住也低头笑了下:“真是想不到……”

  “这皇室中你想不到的事情多……”李令月说到这里时猝然停下,抬眼见上官婉儿的神色轻松了些,便拍了拍她的肩,“我不便在此久留,你回去后直接找姑姑,让她给你们安排房间,就不必特意来回我了。”

  上官婉儿站起来送李令月到门边,俯身作揖:“恭送公主殿下。”

  李令月笑了笑,快出门时,她的脚步忽然停滞了一下,偏头看向上官婉儿,仿佛只是一时兴起一般轻声问道:“你觉得太子哥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上官婉儿垂下了眼皮,有些纠结似的。

  “无妨,只是随便说说。”李令月看出她的犹豫,开口抚慰了一句。

  “听闻太子殿下修订律法,量刑仁厚,是个极宽厚之人,知礼明德,将来必定是一代仁君。”

  李令月听完没有说什么,只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转身缓缓离去。

  可这未来的一代明君却活不过明年四月了。

  思及此,她深深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随即踏上步辇离开了。

  大明宫,太极宫。

  第二天,李令月早早去给父皇母后请安,上官婉儿不便跟进去,便留在太极宫外等候。

  她站姿肃丽,腰背挺直,只有头微微低下,额上隐约有些细汗,显示出一派柔婉美好之象。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其他人都出了一身热汗,偷懒去树下躲荫,只有上官婉儿依旧在原地站得笔直,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忽然一颗果核打在了她肩上,上官婉儿低头看了一眼,是一颗啃得不算干净的桃核,桃汁在她的衣摆上滚出不深不浅的一条痕迹。

  她没有多加理会,依旧站在原地出神地想着自己的事。

  不过三息,又有一颗桃核打过来,这次对准的是她的脑袋。

  砰得一声后,上官婉儿盯着桃核,心里默念事不过三。

  当耳畔再度传来一阵微风时,她猛地一侧身,一个圆滚滚的桃子擦着她打在了门边的柱子上,砸上去的一瞬间汁水迸溅,堪称杀伤武器。

  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拎着裙子往始作俑者处走。她走到一棵树下,抬头向上看,不经意却见到一个男子侧身卧在树杈上,笑眯眯垂眸看着她,手里上下抛着一颗毛茸茸水灵灵的桃子。

  上官婉儿见到人时一愣,俯身道:“奴婢参见沛王殿下。”

  李贤直起身来,从树上一跃而下,绕着上官婉儿转了两圈,啧啧道:“你要是再不过来,本殿手里的桃子就要打完了。”

  “不知殿下找婉儿有何要事?”上官婉儿暗想这人不是应该在殿里奋笔疾书吗怎么光明正大跑这里来了,但是面上一点也不显,只是一派安然亲切的微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贤冷笑一声,背着手仰着头一副高人的样子,“抄书自有其他人去办,我昨日听说龟兹来了一批骏马,趁父皇母后与太平说话无暇顾及本殿,本殿今日便要纵横马场!”

  “可是您何必叫来奴婢呢?”上官婉儿道,“您不怕我说出去吗?”

  “你要是敢说,就别怪本殿不客气。”李贤竖着眉毛威胁了一句,随后故作冷静地吩咐道,“昨日父皇下令,让本殿一年之内不许踏入跑马场,那个看马的李老头看了几本话本,把人看得愈发迂腐,恐怕若是本殿要硬闯,他能学古代死谏的名臣一头撞在马场柱子上。”

  见上官婉儿不说话,李贤把手里那颗硕大的桃子往上官婉儿手里一塞,“你若是办成了,这颗桃子就算本殿赏你的。”他话音一转,“可你若是不肯办,就算太平要保你,我也有办法让你想方才砸在殿门前的那个桃子一样死无全尸!”

  上官婉儿望着那个无辜的大桃子,沉默了片刻,问道:“您想让我做什么?”

  “你帮本殿拖住他,”李贤暗戳戳得意一笑,“剩下的,本殿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