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马场。

  上官婉儿和一个干瘦的老头面面相觑了许久,久到连藏在旁边的李贤都忍不住做手势让她想办法快点。

  看到李贤忽然从树丛里伸出一只手,上官婉儿本就尴尬的脸上不自觉现出一丝不忍直视。看门的老李头感觉到她的视线,便下意识顺着回头要往后看。

  上官婉儿见势不好,赶忙清了清嗓子:“先生……”

  老李头又看向了她。

  上官婉儿只觉得有十万根细针扎在她身上,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地,但理智死死地压住了这个念头,一句话在她嘴里转来转去,最后被含糊地吐了出来:“请问圊在哪儿?”

  老李头摇着脑袋,示意自己没听明白。

  “就是东圊。”

  老李头还是摇头,并指了指自己耳朵,对她摆摆手,表示自己听不清。

  “我问您,”上官婉儿豁出去了,干脆利落地大声道,“茅厕在哪?”

  老李头明白了,蹲在原地指了一个方向。

  上官婉儿看了眼愈发焦躁的李弘,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冲动,然后扯出一抹不好意思的微笑:“我还是不知道,您能带我去吗?”

  老李头无动于衷,微微合上眼小憩起来。

  上官婉儿咬牙,忽然想到什么,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桃子,放到了老李头的鼻子下,微笑着说:“先生,这桃子是殿下赏给我的,我孝敬给您,还求您带我去一趟。”

  老李头冷笑,张嘴在桃子上啃了一大口,随后一边惬意地嚼着桃子,一边靠在门框上闭眼休息。

  他身后的李贤简直快气死了,他瞪着上官婉儿,恨不得把这个没用的东西给换下来,自己亲自上。

  上官婉儿感受到他的视线,眼神带着微微的笑意看向他,让他稍安勿躁。

  过了一会儿,老李头忽然睁开眼睛,利刃一般的目光射向蹲在他面前的上官婉儿,然后视线一转,凝在了她手里的桃子上。

  他咬牙,捂着肚子往茅厕而去,上官婉儿紧随其后,回头给李贤打了一个眼色。李贤接到信号,猫着腰轻手轻脚跑进了马场大门。

  老李头在茅厕里如何暂且不提,他黑着脸从里面走出来,上官婉儿这才笑着迎上去,歉然道:“我也是被沛王殿下所迫,还请先生原谅则个。”

  老李头冷哼一声,转头往回走,打算把沛王殿下从马场里抓出来,可等他到了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马蹄重重跺地声和马嘶声。他的脸色一下就白了,刷得往里走。

  上官婉儿也听见了声音,意识到不好,紧跟在老李头身后去看李贤到底又在闯些什么祸,可当她真正站在跑马场上看见场上情景时,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李贤不要命的行径给惊呆了。

  李贤跨坐在一匹黑色骏马之上,使劲拽着缰绳,腰身紧紧贴着马背,浑身肌肉绷紧,像是一张被拉满的弓。而他□□的那匹烈马,双蹄高高扬起,两只后脚在地面上用力蹬踹跳跃,浑身抽搐似的晃动,灰尘四溅,它在试图把骑在背上的李贤甩下来。

  老李头倒吸一口冷气,转身就要往马场边的柱子上撞。

  千钧一发之际,上官婉儿伸手使劲抱住了老李头的腰:“冷静点!您冷静点,别冲动!”

  老李头仰头呜呼哀哉:“圣上!老奴有负您的嘱托啊!”

  上官婉儿瞪大眼睛看着他,惊异道:“您不是哑巴啊!”

  “老李头!”马背上艰难求生的李贤还有心情注意这边的动静,见势断断续续道,“你且看着我如何收服这匹烈马!”

  就在李贤说话时,那匹马突然一个疾冲,趴在它背上的李贤始料未及,握着缰绳的手稍稍一松,整个人被掀翻出去。

  慌乱间李贤另一只手凭本能抓住了马鞍,使得整个人勉强斜斜挂在马鞍上,他的双脚脱离了马镫,全身的重量仅仅依靠着手臂和小腿支撑在马背上。

  这一切都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上官婉儿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停跳了——

  一个穿着训马服,满头小辫的少年在这时如天神般出现,他驾着一匹白马如一阵春风忽然而来,转瞬间便与李贤并驾齐驱。李贤的黑马一见来人便往旁边躲,试图拉开距离,少年冷静注视着那匹黑马,驱使白马掠过状如疯癫的黑马。

  在白马与黑马交错的一刹那,少年如闪电般伸出手,双脚夹紧马肚,身体微微倾斜,两只手挽住了李贤的腰,肌肉瞬间绷紧,他居然把李贤硬生生从那匹黑马上拖下来,抱到了他的白马上。

  他勒停白马,将李贤安然放回了地面。

  等上官婉儿的心脏重新跳动时,这件事情已经平稳落地了。

  少年下了马,快跑几步拉住黑马缰绳,以手为支点,整个人在空中划了一道凌厉的弧线,翻身骑上黑马。

  黑马故技重施,试图把他也摔下来,但它所有的招式在少年手中都被轻松地一一化解,直到它用尽最后一份力气,无奈地停住脚步。

  少年坐在马背上,确定这匹马确实已经没有力气了,他才踩着马镫下马,没看他身后的李贤一眼,少年拉着不情不愿的黑马往马棚里走,白马乖巧地跟着他。

  “等等!”李贤叫住少年,丝毫不在乎对方面对他这个尊贵皇子时高傲的态度,一双眼睛满满都是钦佩,“你叫什么?”

  少年低声说了句什么,但李贤一点也没听懂。

  老李头这时才打消了撞柱以死谢罪的想法,舒了一口气到李贤面前道:“这人是龟兹照顾马匹的奴隶,能听懂汉话却不会说,因为他的名字第一个发音是‘照’,所以大家都叫他阿照。”

  李贤慢慢踱步到少年面前,抬手勾着对方的下巴,把他的脸抬了起来。

  那一瞬间,饶是见惯各色美人的李贤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少年一身蜜色的肌肤在光下闪动着野性的光辉,细细的辫子垂落在眼睛旁边,转瞬间便夺去人所有的注意力。

  那是一双多么漂亮的眼睛啊,灰灰蓝蓝,仿佛山间的月,又仿佛海面的雾,明明不带一丝情绪,却又像要对你倾诉这世间的万物。

  李贤被这种矛盾的美震撼住了,他的脑海里忽然就闪过了昨天抄书时抄下的一句话:道生之而德畜之,物行之而器成之,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

  这个肚子里没几两墨水的皇子,在少年面前突然来了灵感:“既然如此,本殿便赐你赵道生为名。”

  少年双眼眨了眨,俯身谢赏。

  深宫高台之上,李弘慢慢登上阶梯,通明的灯火中,他看见了一个穿着尊贵礼服的女人背影,她梳着高耸的云髻,金黄的发冠端端正正坐落在发髻中央,在灯光下反射出昏黄的光。

  “母后,”李弘登上最后一节阶梯,对着女人拂袖作揖道,“儿臣已经把六弟关进宫殿里,并加派人手守在宫门前,绝不会让他再偷偷出来一次。”

  武瞾转身,听明白李弘话里的意思后点了点头。

  李弘深深看了她一眼,又低头道:“母后如果没有别的要事,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等等,”武瞾拦住了准备离开的李弘,拍了拍身边的栏杆,“过来。”

  李弘虽然不明白武瞾的意思,但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母后还有吩咐?”

  “没有,”武瞾一只手轻轻搭在石栏上,眼睛眺望着漆黑一片的遥远天边,神色莫名,“这段时间我总会梦见以前的事情,这才发觉我们母子二人似乎许久不曾谈心了。”

  李弘顺着武瞾的视线看向远处,他没有说话。

  武瞾也没有多加在意李弘的沉默,她继续说下去:“当初为了扳倒王皇后,我们母子二人可谓是吃尽了苦头……”她顿了顿,语气变得轻快了些,“我还记得王皇后为了一点莫须有的事要对我动用鞭刑,你那个时候才五岁,踉踉跄跄跑到我身边,一点也不畏惧沾了盐水的鞭子,死死护在我身上,嘴里还喊着‘不要伤害母妃!’。”

  武瞾眼中慢慢浮出泪光,她似乎已经陷入了回忆当中:“当时那些侍卫把你从我身边拉开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将来任何人胆敢伤害我们母子,我便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李弘垂下了眼睛,慢慢握住了母亲的手:“事情已经过去了,母后不要再想了。”

  武瞾反手紧紧握住了李弘的手,望着他的眸光中隐隐闪现着失望,“我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她握着李弘的手愈发用力,到最后近乎狰狞,“可没想到我的亲儿子在握住了权力的刀刃时,第一个斩向的,居然是对他毫无防备的母亲。”

  李弘猛地抽出手来,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有一片平静安宁,他望着武瞾淡淡道:“母后,将权力比作刀刃的,除了您,儿臣只见过一个。”

  “是谁?”

  “贺兰敏之。”李弘平静道,“当初太平派人追杀他,据回来的人禀报,贺兰敏之坐在马车上,看见他们拿着刀兵竟仰天长笑道,‘权力之刃终于到吾颈上邪?’说罢,血溅当场,坦然赴死。”

  武瞾定定看着李弘说不出话来。

  李弘的视线反倒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他直视着武瞾的双眼,认真至极地问道:“当初贺兰敏之□□我的未婚妻一事,您真的没有插手其中吗?”

  “你就是为了一个女人要和母后决裂吗?”

  “不是,”李弘慢慢走下了台阶,“儿臣只是觉得您已经累了,希望您能好好休息一下。”说完,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层层石阶之后。

  武瞾放在石栏上的手慢慢收紧握拳,她低下头沉思片刻。

  看来,这件事必须得做了。她望着虚空,谁也不知道此时的她在想些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中的耽美线出现了,历史上赵道生与太子李贤情意深笃,但我没查到有关赵道生的身世,只说他是李贤的家奴,所以就只能随便发挥了,之前写文章的时候基本单机,就天天期盼着有人来看,但是现在真的有小天使在追更了,我又担心自己写得不好让你们失望,果然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

  祝大家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