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明宫竟然升起一片厚厚的水雾,阳光昏昏,玄武门中,一个侍卫守了一夜,此时正打着瞌睡,忽然发现茫然白雾中出现了一点黑色的影子,这点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走到近前,侍卫才发现那是一辆马车。

  马车车帘前挂着几个青铜铃铛,正随着马车的移动而发出清脆的铃声。马车一摇一晃,到了侍卫面前,一个穿着青色衣服,头上扎着青色发带的少女从车上跳了下来,将一张手令交到了侍卫手里。

  侍卫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随后双膝一弯想要行礼,被少女扶住了:“公主低调出行,你不必行礼,直接打开门放我们过去便是。”

  听言,侍卫弓着腰点了点头,转身把门闩抬起,将厚重的玄武大门推开,然后站在门边,恭恭敬敬低着头。

  青衣少女又坐回马车上,扬起马鞭,驱使着马匹走出了大门。

  等过了一个弯,马车车厢内传出一个声音:“婉儿,你若是累了,可以进来歇歇。”

  上官婉儿驾着马车,头也没回,扬声道:“公主,我不累,您和太子殿下不必担心。”

  如果方才那个侍卫看到手令后没有放行,而是上前把马车帘子掀开检查其中的话,他就会惊讶地发现,马车里坐着的不仅仅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还有一个他永远也想不到的人——当今储君李弘。

  当然,除非不要命了,否则没有哪个侍卫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李弘就随着李令月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宫,往太平观而去。

  就这样,几人一路晃晃悠悠到了太平观。

  上官婉儿下了马,把车帘打开,扶着李令月下了马车,却半晌没见着李弘的动静,她便转头往车里看,只见李弘端坐在马车里,双手微微握拳放在双膝上,身体微微向前倾,目光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他在紧张?上官婉儿心想,为什么?

  李令月站着等了一会儿,然后掀开帘子对着李弘道:“太子哥哥若是打算在这车上坐上几个时辰再回去的话,我就先进去了。”

  李弘抿着唇,慢慢弯着腰小步走到帘子边,却又停住了脚步,他借着上官婉儿掀开的那个角向外看了一眼。

  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在门口扫了一圈,观门空无一人,李弘垂下眼睫,轻轻叹了一口气。但上官婉儿听不出这声叹息中到底是放松多些,还是遗憾多些。

  李弘下了马车,随着李令月一道往观里走,上官婉儿跟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

  “婉儿,你过来。”李令月突然叫道,“听说你熟读各类道教经文,不如就由你来为太子哥哥介绍一下太平观吧。”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环视了一圈周围雾气蒙蒙的环境,一片模糊的神像,看了一眼视线飘忽,一副灵魂出窍恍恍惚惚样子的李弘,又看了一眼笑眯眯站在前面看着她的李令月,清了清嗓子,快走几步站在李令月和李弘中间,领着李弘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费劲想着这些神像的典故。

  就在上官婉儿和李令月走进主殿之后,李令月走到桌边拿了一个供奉的果子交给上官婉儿,淡淡道:“可以了,婉儿吃点东西吧。”

  上官婉儿抓着果子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一回头。

  只见身后没有半个人影——李弘早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昏黄烛火下,大殿中的神像隐隐带着高深莫测的味道,他们的神情被雾气所掩,只有一双半垂的眼看着透过浓浓白雾,看着这世间的牵绊与哀思。

  神色冰冷,穿着灰白道袍的镜虚拎着油壶正在往大殿的烛台里换灯油,灯光闪烁间,她流畅端丽的侧脸一明一灭,透露出些风华绝代的意味来。

  她专注地看着手里倾倒出去的灯油,隐约听见有人呢喃:“阿秀。”

  那条灯油倒出的弧线一断,镜虚骤然抬头,转身看向大殿门口。

  门口浓重的雾气中并没有什么人影出现,镜虚却仿佛对自己的猜测坚信不疑一般,脚步笃定地往门前走去。

  大殿门前的确没有人,镜虚将手搭在门框上探头往门外望了两眼,只见一片白雾茫茫。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却看见大殿门槛前放着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她蹲下去,发现那样东西原来是一根黄玉长簪。

  回忆倏忽而至。

  “在所有玉中,我最爱的就是黄玉了。”她听见自己说,“我儿时佩戴的第一块护身符就是黄玉制成的。”

  遥远记忆中,那个少年爽朗而笑,承诺道:“将来你嫁给我之后,我一定给你打造几套黄玉首饰,让你天天换着戴。”

  她怎么回答来着的?

  镜虚恍然回神,这些记忆她故意遗忘了许久,已经没有办法轻易想起来了。

  她望着手里那根长长的莹润簪子闭了闭眼睛,随后握紧玉簪的手慢慢举起,往远处一掷。

  大雾之中,镜虚只听见一声闷闷的水花声。

  主殿中,上官婉儿快把整个果子全部啃完了,才见到李弘失魂落魄地从门外走进来。

  “见到了?”李令月并不意外,跪坐在蒲团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李弘。

  李弘点了点头,仿佛筋疲力尽一般坐在了李令月对面的蒲团上,垂着脑袋不知道想着什么。

  “太子哥哥,”李令月出声提醒道,“你过来找我是有正事要商量的。”

  李弘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双眼时目光清明:“帮我照顾好杨秀。”

  李令月冷哼一声:“我从不做亏本生意,太子哥哥,自己的女人自己照顾。”

  “母后已经出手,她隐隐透露出的野心即便是我也不免心惊。”李弘看着高大的神像,嘴里却在说着世间最世俗最危险的东西,“父皇如果知道母后的野心,他不会让她活着的。”

  “那你怎么办?”李令月眼神犀利,一句话点出了李弘如今的处境,“一边瞒着父皇替母后遮掩,另一边又要应付母后给你下的一个个绊子?”

  “我别无选择。”李弘神色哀伤。

  “那为何不索性顺着母后呢?”李令月在此时才说出了自己的真正意图。

  李弘毕竟太过年轻,被夹在父母之间,他的下意识做法永远都是两方都要保全,两方都不可以伤害,这往往使他精疲力竭,以至于最后硬生生累死在绮玉殿,死时年仅二十三岁。

  “太平,你不明白的。”李弘看着李令月的双眼道,“母后这是在走一条悬在峭壁之上的路,稍有不慎,便要粉身碎骨。”

  “你不相信母后可以走到终点吗?”李令月沉吟片刻道。

  “相信却又不敢相信,我既担心母后失去倚仗后的安危,又担忧她掌控大权之后会被权力冲昏头脑,做出不可饶恕的事情来。”李弘的手慢慢攥紧了身下的蒲团,眉头也轻轻结在了一起,“这条天路绝不好走,我也不希望母后走。”

  李令月明白这位哥哥内心无尽的愁绪,但是她想了想,还是问道:“太子哥哥,你的很多举动在母后看来无异于背叛,即便如此,你仍要继续下去吗?”

  “母后是一个女人,在这个世道上,女人掌权便是有违天道人伦。”李弘摇了摇头,坚定道,“李氏宗室绝对不会允许她把持朝政,到时候不是东风压倒西风,母后惨败,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无数大唐李氏子弟被母后杀害。”

  大殿里李弘的话语掷地有声:“为了两方的平衡,我不可能与母后妥协,我们之中必然有一个人会输,如果是母后输了,我绝不会伤害她;可若是我输了,我也算是尽了全力,虽死无悔。”

  “我们就像两个赌红了眼的赌徒,从卷入其中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李令月沉默了很久,仿佛成了一座雕像。

  上官婉儿安静地站在一边,李令月好像已经凝固了,只有呼吸时一起一伏的胸膛昭示着她并不平静的心情。

  “没关系,”最终李令月还是开口了,从凝滞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声音轻松了些,“既然哥哥您已经考虑清楚了,那太平就在这里预祝哥哥得胜归来。”

  李弘也终于扯出了一个笑,眼睛亮了亮:“我会的。”

  不,你不会。李令月微笑看着面有病色的兄长,内心悲哀,与野心勃勃的母后相比,你太过柔软,太重感情,不适合做一个生杀予夺的君王。

  但是,你的每一丝犹豫都是温柔的含义,每一分担忧都是仁孝的象征。

  所以令月尊敬你的选择,不会再插手其中了。

  李弘见李令月已经想通了,便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人小鬼大,我不便久留,先走了。”

  李令月点点头,李弘便往外走。

  此时,一个倩影与他擦肩而过,李弘的身影霎时间僵住了,他站在门槛外,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无论如何都迈不出一步。

  “参见公主殿下。”镜虚对着李令月行礼,声音清凉,“您回宫期间,大殿之中所有神像均完好无损,日日擦拭。”

  听见了杨秀冰凉如水的声音,李弘骤然回神,他忍住了回头看一眼日思夜想的身影的渴望,艰难地迈开了脚步,一点点走远了。

  李令月瞥了一眼李弘逐渐隐于白雾之后的身影,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望着镜虚道:“自贺兰敏之那件事情之后,他一直自责于自己当初没有保护好你,自责到现在,就连看你一眼,都觉得是对你的不敬……”

  镜虚,也就是杨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盯着殿中神像的脸。

  “杨秀,既然你对他有心,这样固执下去不值得。”

  杨秀对着李令月又弯了弯腰,转身离开大殿。

  李令月闭上眼睛,淡淡问道:“婉儿,你觉得太子哥哥如何?”

  同样的问题到了今天,上官婉儿却有了不同的回答。

  “处境堪忧。”她一针见血提出预测,“武后手段老辣,她若是出手,太子殿下断无活路。”

  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