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弘的死让高宗的病急剧恶化,几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丧事便大多是由武后一手操持的。

  上官婉儿跟在李令月身后,回到了这一座华丽诡谲的深宫之中。

  宫中到处挂满了白幡,宫女侍卫们身着丧服,神色哀戚。

  高宗的身影掩在重重的帷幕之后,若隐若现中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帝国的一个符号,是无上权柄的具象化。

  葬礼的全程,高宗都保持着异常的沉默,只有极个别时候,会有几声压抑着的轻咳声传出。

  香炉中燃香的烟渺渺升起,模糊了所有人的眉眼,上官婉儿站在汉白玉阶下仰头望着这盛大的仪式,突然就明白当初李令月所说的皇家事究竟是什么。

  皇家无小事,皇家事即是天下事。

  太子弘之死,又会给这个天下带来些什么样的变数呢?

  当晚,上官婉儿随着守灵结束的李令月一道往寝殿走。

  夜色深浓,树影幢幢,一路上只有她们二人,上官婉儿提灯,李令月便下意识挽住了她。

  “公主?”上官婉儿有些无奈地低头,示意了一下李令月紧紧抓着她袖子的手。

  李令月挑眉一笑,用下巴指了指上官婉儿手里的灯:“我怕黑,你拿着灯,我挽着你不是很好吗?”

  “再说,这里又没有别人,你别担心了。”李令月说完,非但没放开,还把手抓得更紧了些。

  上官婉儿悄无声息地叹息一下,就着这个姿势往前走。

  等路过一个亭子时,她骤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一个方向。

  “怎么了?”李令月被她一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整个人也收起了方才的漫不经心,露出一丝戒备来。

  “方才有人在那里。”上官婉儿皱了皱眉,伸手指向空无一人的水榭。

  李令月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又环视了一圈,疑惑道:“你确定?”

  这时候,上官婉儿反而不那么笃定了,她仔细回想刚才的情景,只记得是水榭里有一道黑影闪过,至于是不是人,其实她也不那么确定。

  “可能是我看错了。”上官婉儿慢慢收回视线,看着脚底,“夜色太黑,也许只是树影一晃。”

  李令月听言,却并没有很快放下心来,她皱着眉,视线再次把整个水榭搜寻了一遍,确定无人之后,这才重新挽住上官婉儿的手,宽慰道:“没事儿,我们走吧。”

  上官婉儿点头,李令月拉着她转身的一刹那,两人同时顿住了动作——

  在她们身后站着一个人,不知道看了她们多久。

  上官婉儿先反应过来,飞快上前拦在人影和李令月之间,压眉大声问道:“你是何人?竟敢惊扰公主圣驾?”

  一阵风吹来,一缕久违的月光洒了下来,照亮了站在她们面前的女人的身影。

  女人发髻高耸,云鬓上没有装饰物,只有一根白色的麻布系在额头上,身着白色丧服,双眼微红,脸色憔悴却不掩威严丽色。

  李令月一见女人便变了脸色,她急忙把上官婉儿拉到身后,俯身道:“参见母后。”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下意识心跳加速,低着头行礼请罪:“小婢无状,惊扰皇后娘娘,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武瞾慢步上前,用手指挑着上官婉儿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你就是上官仪的孙女吧?”

  上官婉儿垂下眼睛不去直视武瞾,点头道:“是,奴婢上官婉儿。”

  “明崇俨曾经给本宫写了一封密信做交易,要本宫留你在身边,”武瞾悠悠道,“你如今年龄太小,等到十三岁便进宫跟着本宫吧。”

  上官婉儿面上宠辱不惊,只微一颔首:“谢皇后娘娘恩典。”

  武瞾放开了她,走到了李令月身边:“令月,你是一国公主,怕这怕那,像什么话!”

  李令月静静看着武瞾,月光下,她们二人的面容惊人的相似,她们透过彼此平静的双眼望见对方眼里自己的样子。

  “母后,”半晌,李令月垂下眼睛,撒娇似的抱住武瞾的手臂,软绵绵道,“就是因为我是公主所以才会怕啊。”顿了顿,她补充了一句,“要是有坏人因为父皇母后怀恨在心,拿我撒气怎么办?”

  声音柔软娇憨,与方才判若两人。

  武瞾的眼神略微柔和了一些,刮了一下李令月的鼻子,忍俊不禁道:“那些修编字典的文人上次因为‘杞人忧天’这个词争辩了许久,不知应当如何解释,依本宫看,把你方才的话放进去,就再贴切不过了。”

  李令月害羞似的,拿帕子捂着脸:“母后又取笑我,我不要跟母后说话了。”她捏着帕子大步往前走,上官婉儿低着头小跑跟上。

  “公主,慢点,小心脚下。”

  武瞾半眯着眼睛看着捂着脸跑远的李令月,等到月光重新被厚厚的云层所掩盖,才转身离开。

  一个月后,跑马场。

  少年拉着缰绳,翻身飞上了一匹骏马,空荡荡的围场中,他独身一人立马于中央,单薄的春衫衣摆在风中飘动,他面上一片寂静,握着缰绳的手松了又紧,似乎等待着些什么。

  门外传来锁舌弹出的啪嗒一声,少年眼中喜色一闪,随着他一声“驾!”

  一声马嘶呼啸,一人一马犹如离弦之箭刷得冲了出去。

  那小马童才刚起床呢,正揉着眼睛,看见犹如天神一般驾着骏马冲着他飞跃而来的少年,双腿一软,跪坐在地,蓦然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暗道倒霉。

  自太子弘死后,这沛王殿下就跟疯了似的,以前有太子管着尚且行事嚣张,如今更是肆无忌惮,就像一匹野马没了笼头,就要满街乱窜,谁也制不住他。

  今天跟着一群纨绔投壶喝酒逛花楼,明天就纵马打猎玩蹴鞠。

  反正就没一天消停的。

  守门的老李头起初拦了几次,后来在一个雨夜,沛王带人把老李头从床上捞起来,把人在门口的柱子上绑了一晚上,老李头受了惊,又受了凉,回来差点一命呜呼,后来就再也没人敢管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沛王殿下了。

  如今刚好让他遇上沛王,怕是天要亡他啊!他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李贤看见了跪在门口的马童,漫不经心地一拉缰绳,驾着马就从马童头上飞过,在他身后稳稳落地。

  又是一声马鞭破空声,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等到完全听不到马蹄声了,马童才小心翼翼地回头望去,身后早就没有沛王的影子了。

  李贤骑马往猎场跑,风呼啸而来,把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他毫不在意,任由狂风打在面颊上。

  猎场一般只有冬季才开放,但李贤拿出令牌在守门的侍卫面前晃了晃,还没等人看清,就驾着马一溜烟地跑远了。

  春夏之交,猎场中绿树成荫,山路盘旋复杂,李贤纵马顺着山路往深处走,林深树多,他把马拴在树上,一个人往里走。

  李贤后来无数次想到这个场景时,都恨不得穿越回去给自己两个巴掌。他就像昏了头,居然离了马,自己独身一人往林子深处走,等他玩够了,一回头,发现自己迷路了。

  若是在冬天,树叶都掉光了,这片土地就显得空旷清晰,他自然知道如何原路返回。可现在,碧绿的树叶一片搭着一片,层层叠叠,教他根本看不清来时的路。他一向肆无忌惮惯了,很少会去考虑自己的退路,于是在今天他终于受了平生第一个教训。

  但李贤也并不担心,守林的侍卫知道他在里面,到时候没看见他出来,必然会派人前来寻找,他只要待在原地,等着这些人找到他就行了。

  李贤席地而坐,闭着眼睛轻轻哼着歌。

  忽然李贤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的马追来了,惊喜地睁开眼睛,就这么猝不及防和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对上了。

  在他面前的不是他一开始想象的马,而是一头熊。

  一头刚刚结束冬眠的,饥饿难耐的,熊。

  这头熊应该尚未成年,身量不高,如果在猎场上遇见,李贤必然不会放过这头猎物,但是眼下,他手无寸铁,地形不熟,怎么看都处于劣势。

  李贤避免盯着黑熊的双眼,只用余光注意它的动作,脚步慢慢后撤,昔日的猎物睁着幽微的眼睛看着他细微的动作,站在原地没动。

  李贤微微松了一口气,缓缓远离黑熊时,他突然踩断了一根枯枝。

  枯枝断裂的咔嚓声让黑熊瞬间绷紧了身体,李贤心跳一乱,下意识就开始跑起来。

  黑熊咆哮一声,跟在李贤身后追。

  李贤像只没头的苍蝇似的,在树林中左躲右闪,好几次熊掌险险从他头顶拍过去,带起一阵阴风。

  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李贤的思维异常活跃,他猛然记起了自己所处的位置,随后带着那只熊往一个方向跑。

  老天保佑!李贤心里默默道,希望我的记忆没有出现错误。

  李贤挥开树叶,看见了一段很陡的斜坡,他咬牙往斜坡下冲,那只熊追在他身后,爪子几乎已经勾到李贤的衣服时,李贤突然往左边一闪。

  他的奔跑路径呈现一个尖锐的角度,黑熊停止不及,从坡上咕噜噜滚了下去。

  李贤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黑熊滚下斜坡后松了一口气,刚想说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脚踝一阵尖锐的疼,他骤然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