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肿得高高的,李贤倒吸了一口冷气,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只好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往回走。

  “真是一群废物,”李贤低声骂道,“平日里拦本殿下嬉戏时来得比谁都快,现在需要他们了,又一个个见不到踪影。”他恶狠狠揪了一把草药,在手里拧碎了,敷在伤口上。

  他拖着伤腿勉强找了一个尚算干燥的山洞,在里头蜷缩着等待救援。

  夕阳渐渐落下,天色渐暗,守猎场的侍卫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正要派人拿火把去找人时,一个老头带着一群穿着训马服的人骑着马过来了。

  “沛王殿下在这里吗?”为首的老头道。

  “应该还在猎场之中,”一个侍卫站出来道,“我等并未看到沛王殿下出来。”

  “好,”老李头一挥手,“全部进去给我把沛王殿下找出来。”

  侍卫伸手拦着这伙来势汹汹的人,迟疑道:“阁下是……”

  老李头眼一瞪,胸膛略微挺起了些,“我乃英国公李勣,尔等也敢拦我?”

  侍卫大惊失色,跪了一片,“参见英国公!”

  “行了,”李勣摆了摆手,“找人要紧,你们都进去帮着找找。”

  他身后的人群便骑着马哗啦啦往山上跑去。

  李贤隐隐开始有些脱水,头脑也逐渐昏沉,他带着一身淋漓的汗水被夜晚的山间的冷风一吹,头脑愈发沉重起来。先前和黑熊追逐的时候还不觉如何,等到现在,才发觉自己全身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李贤把脑袋埋在双臂之中,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叫他,他想大声回应,可声音出来时,李贤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细若蚊呐。

  好像有人擎着火把从他面前经过,但他竭尽全力也没能使唤自己哪怕一根手指去告诉其他人他在这里。

  李贤近乎绝望地看着救他的人走远了。

  “我在这儿!”他叫道。

  没有人回头,李贤摇摇晃晃支撑起身子,打算弄出点动静,可当他一起身,世界一片旋转,他往后一倒,视线变得缭乱起来。

  希望我摔下去的动静足够大,能让他们听到我的声音。他心想。

  就在他闭眼时,一只手突然稳稳撑住了他。

  李贤费力睁开眼,眼前是一双带着清透灰蓝色的瞳仁,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此时,这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李贤在这样的目光中,竟然产生了对方眼神含情脉脉的错觉。

  “赵……道生?”李贤不确定道。

  赵道生点了点头,看着李贤虚弱的样子,咬牙拉着他的手臂将他背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李贤全身乏力,趴在他背上低声问道。

  “守门……人说,”赵道生说话时还有些生涩,带着浓重的龟兹腔调,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让,来……”

  李贤想了想,道:“那守门的李老头让你们过来找我?”

  赵道生点了点头。

  李贤啧了一声,“真是闲的没事干了。”

  “圣上……找你,没在。”赵道生解释了一句。

  一开始在他背上笑嘻嘻的少年听到这句话后,慢慢收起了笑容。

  李贤大概能猜到父皇找他是因为什么,无非就是说些接下来将由他担任太子,到时候要承担起太子的责任,要学会审时度势,不能走哥哥的老路罢了。

  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为了这所谓的李唐江山罢了。

  可惜哥哥已经成了父皇母后残酷斗争之中的牺牲品,如今这个牺牲品要轮到他来做了。

  可是凭什么我就必须要做这个牺牲品?他们害了一个孩子还不够,还要再把我也推进火坑里去吗?

  李贤觉得如果自己表现出一副难堪大任的样子,会不会父皇母后一怒之下就会放弃让他做太子了?

  他望着赵道生结满辫子的后脑勺,骄矜地叫了一声:“赵道生。”

  赵道生的脚步顿了一下,“殿下?”

  “我会跟老李头说,”李贤不容置疑地下了一个命令,“从明天起,你就到我身边来伺候。”

  赵道生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大明宫,玄武门。

  骄阳似火,热气从地面上蒸腾上来,把空气都微微扭曲了。

  一干黄子龙孙坐在玄武门城门之上,遥遥往远处眺望。

  李令月坐在一张矮桌旁,上官婉儿站在她身后替她撑着伞挡住了灼热的阳光。

  能让一群皇室中人在这里等这么久而不发怨言的,正是当今圣上和武后的第三子,英王李显。

  上官婉儿不曾见过李显,也没听说过什么有关他的轶事,但看着这些娇贵的公主公子们在这酷热的暑天里耐心等着,且一个个把脖子伸得老长的样子,她深觉英王绝非简单之人。

  “的确,”李令月抬头看了一眼上官婉儿,“我这个哥哥的确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上官婉儿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无意之中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正想告罪时,就听见旁边有一个细细的声音接了下去:“太平这话说得没错,我这七哥绝对是整个大明宫最有野心的皇子了。”

  打断上官婉儿告罪的人是圣上第八子相王李旦,他说完后抿唇笑着看她。与他的几个哥哥不同,李旦与李令月年龄相仿,性格温和,小时候就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宫里,很少与其他人交流,醉心诗书,此时也没有为上官婉儿谈论自己的亲哥哥而发怒,反而为她铺了一个台阶。

  上官婉儿听到李旦的话后,低眉细细思量为什么李旦会给李显一个“有野心”的评价。

  李令月轻声笑了笑,“八哥,你这样倒把婉儿弄糊涂了。”她回头拽了一下上官婉儿的袖子,“七哥的野心不体现在朝堂之上,体现在一些……”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武学追求上。”

  上官婉儿一愣,“武学追求?”

  李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这七哥从小就有一个梦想——他要做这大唐第一将军。”

  听了他的话,上官婉儿脸上不由划过一丝诧异,“大唐第一将军?”

  李旦点了点头,一脸兴致勃勃,显然哪怕是不爱与人交流的李旦,也对这个七哥十分有好感:“七哥五岁蹲马步,七岁舞枪,十岁弄棒,然后在十四岁那年打败了自己的教习师父,再后来,干脆就一卷包袱瞒着父皇母后去了军营,说是纸上谈兵不行,他要亲自上战场看看。”

  上官婉儿静静看着李旦,近乎无言以对,半晌,她艰难开口道:“难道圣上和武后就由着英王殿下这么胡闹吗?”

  “当然不会,”李令月接了下去,她想起往事,心里十分怀念,声音也变得轻松柔和了些,“父皇母后大怒,派人把七哥从兵营里抓了回来,让他在自己殿里面壁思过,可七哥绝对不是一个轻言放弃之人,他对着宫殿墙壁想了一晚上,认为自己在宫里也一样能精进武学。”

  “首先被害的就是六哥,”李令月笑着往李贤宫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天晚上是六哥生日,据他说摆完生日宴回房休息时,突然看到一个黑影从房梁上悄无声息地滑下来,借着暗淡的灯光,突然看到一个戴着黑色兜帽鬼气森森的人,仰头咧着一排白花花的牙给了他一个阴森森的笑,一只手在袖子里掏啊掏不知道在掏些什么东西。还没等黑影掏出个所以然来,六哥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二天才知道那个黑影是七哥,他在房梁上整整猫了两个时辰,躲过了所有进来检查的宫人,飘到六哥面前是想给他一个生日惊喜,谁知道六哥居然被他吓晕过去了。”李令月摇了摇头,眼中却划过一丝笑意,“这件事情给了六哥极大的心理阴影,几乎半年不敢独自一个人入睡。”

  上官婉儿本以为这些年她见识的人或事已经够多了,但此时听到深觉自己所知甚是浅薄,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还有,”李旦也凑上来,笑着说道,“太平你当时去了观里,大概不知道这件事……”他忍不住低头笑出声来,过了会儿平复下心情才继续说下去,“七哥听多了话本,听说武学之道在于吸收日月和草木精华,于是每天晚上悄悄跑到御花园里练功,因为父皇明令禁止他出殿,所以七哥练功时就把自己的脸蒙起来不叫人知道,提着灯笼在宫殿上面飞来飞去,好几次被当成刺客,弄得宫里人心惶惶。”

  “还是弘哥哥带兵把他抓了起来,明白七哥半夜不睡的原因后,弘哥哥大笔一挥,写了一份奏章连夜把七哥送到了洛州军营里,宫里这才不闹腾了。”

  上官婉儿沉默了一会儿,很是疑惑道:“那你们为什么与英王关系这么好呢?”

  李旦笑而不语,李令月轻轻摇了摇头:“虽然七哥看上去是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人,但实际上,他只是习惯剑走偏锋,反而在一些大事上十分能拿捏分寸,相当靠谱。”

  李令月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欢呼了一声:“七哥回来了!”

  上官婉儿余光瞥见李旦站直了身子,不自觉地朝着来人的方向望去。

  她心里不由得暗自称奇,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驾着马,在一群仪仗队的簇拥下慢慢往城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