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啸声飞入云霄,远处一座座宫殿错落着点起了灯火,这昏昏灯火竟让上官婉儿错觉自己入了仙境。

  李显收剑回鞘,负手看着远处星星火光,坦然微笑道:“依我看,这世间万千烦恼都不过是源自忘了自己的初心罢了。”

  上官婉儿侧头看他,心下怔忡片刻,随后拱手作揖道:“多谢英王殿下的点拨,婉儿感激不尽。”

  李显看见已经有人带着灯笼气势汹汹往这边过来了,那股淡然的神情一下子收了回去。

  前一刻还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李显转身拎了剑就跑,宛如一阵风忽然就没了影,只留下一句话遥遥转来:“你替本殿拖住来人,本殿先行一步!”

  上官婉儿负剑一愣,回头看去,只见神情不善的李贤快步向此处走来,身后跟着一群带刀侍卫,见到拿着剑的上官婉儿,他劈头就问:“方才是你弄出的动静?”

  上官婉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握着的剑,正犹豫是否该把罪名担下来之时,又听到李贤愤然道:“你还想替我那七弟遮掩不成?”

  “婉儿不敢!”上官婉儿俯身行礼,心里暗道死道友不死贫道,英王殿下对不起了,“方才英王殿下与奴婢比试剑法,一时不察,这才弄出动静,还请太子殿下责罚!”

  “孤就知道!”李贤冷哼一声,“大半夜不睡觉,要练剑来扰人清梦的,除了七弟,不做他想!”

  李贤咬牙切齿,方才正与道生浓情蜜意,小酌几杯后,眼见着赵道生双颊飞红,双目盈盈,他抱着道生上了床。

  当时帐子都放下了!

  第一道剑啸响起时他忍了。

  第二道剑啸响起时,他想起身,却被道生拉住了。道生眉目含春,第一次主动留他,他要不抓紧机会,那他还算是个男人吗?于是他也忍了。

  第三声剑啸响起时,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李贤心情不善,把床边的酒壶一把摔在了门上:“滚!”

  门外仆人退了半步,却没走,站在门边颤颤巍巍道:“陛下让您去看看英王殿下。”

  李贤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吻了吻赵道生的双眸,轻声道:“孤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都没敢多看赵道生,刷得起身披上衣服气势汹汹就往剑啸声响起的地方走去。

  再下面,就是眼前的场景了。

  李显,你完了。李贤心下淡漠想着,随后带人浩浩荡荡往英王宫殿而去。

  上官婉儿看着声势浩大而来的太子殿下又带着这群打着哈欠的人快步离去,心里为英王祈祷片刻,随后便舒眉一笑。

  正如李显所说,素履之往,独行愿也。她上官婉儿来这大明宫是为了辅佐君王,是为了解救困苦之中的泱泱万民。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竟然反倒丢了自己的初心。上官婉儿自嘲一笑,若是崇俨叔在这儿,估计该失望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充盈着浩然之气后,上官婉儿又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我也许的确喜欢上了太平公主李令月,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汲汲于此,那便愧对于当初执意入宫的自己。

  想通至此,上官婉儿回身沿来路而去,却不期然撞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

  她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公主殿下?”

  李令月长身立于疏疏枝桠的阴影之下,她伸手拨开几条横伸出来的枝条,走到了上官婉儿面前,眸光在旁边的庄周蝶上一晃而过,转眼微笑地看着她:“我听见剑啸声便醒过来了,发现你不在房间里,便出来找找看,没想到你真的在这儿。”

  上官婉儿作揖道:“奴婢照顾不周,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李令月扶住了她:“那我们回去吧。”

  李令月走了几步,却没听见身后上官婉儿跟上的脚步声,她疑惑地回头望去,只见上官婉儿依旧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

  树影横斜,水波不兴。这大明宫偏僻一角忽然就安静下来。

  李令月耐心地望着一言不发的上官婉儿,眼神中仍旧是一片平静。

  “公主,我想去武后身边。”半晌,上官婉儿轻声道。

  上官婉儿的话出口后,二人都沉默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李令月问道:“在我身边,你受委屈了吗?”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急忙道:“没有,能待在公主身边,婉儿三生有幸。”

  “你如今年岁尚小,留在母后身边,恐遭人非议。”

  “婉儿不怕人非议,”上官婉儿平静道,“婉儿只怕不能实现胸中抱负。”她垂下眼,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也怕在您身边太久,届时舍不得离开。

  二人又沉默许久,李令月叹息道:“母后多疑,身边凶险异常,我担心你。”

  上官婉儿一下子抬起头看向李令月,安静几息之后,上官婉儿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意已决,还望公主成全。”

  “你先前心不在焉就是因为一直在思虑此事吗?”李令月没有回答,反而向上官婉儿问道。

  上官婉儿眼神闪了闪道:“是。”

  李令月慢慢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她的眼中多了一丝赞赏与怀念,仿佛上官婉儿本就应该是这样的人,她浅浅笑着,向上官婉儿招了招手:“没关系,你过来吧,我明日就跟母后说,现在夜色已深,你该休息了。”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安静地走在回殿的路上,一路无话。

  经过太平公主的劝说,上官婉儿最终得以留在武曌身边,武后册封其为才人,时年十三岁。

  两年后,大雪满皇都。

  武后的宫殿外跪着一个人,此人单薄的衣衫上刺着弯曲的龙纹。在这呵气成冰的大雪天里,他跪在地上的侧影依旧笔直利落,像是一把被雪所盖的利剑。

  他低着头不知道跪了多久,大殿的门忽然吱扭一声响。

  他抬起头来,目光穿过一蓬蓬乱雪,他看见披着厚重斗篷的上官婉儿缓步走来,少女特有的轻柔声调响起:“太子殿下,您回去吧,武后累了,此时不见人。”

  李贤跪在地上的身影动了动,却没能站起来,上官婉儿伸手搀了一把李贤的手臂,这才将他拉了起来。

  上官婉儿感受到手底下那一片寒冷潮湿的衣衫,眉头不自觉皱了皱,她暗暗叹了口气,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扬手披在了李贤身上,披风略有些短,盖在李贤这个成年男子身上,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身在其中的两人,都没什么心思去注意这些。

  “太子殿下,您上次的动作太大,已经让皇后娘娘相当不满了,”上官婉儿推心置腹道,“如今,您不该来这儿的。”

  李贤苦笑一声,看了一眼如今风头正盛的少女,苦涩道:“我来或者不来,母后都不会轻易饶过我的,现在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

  上官婉儿说不出话来,她目送着李贤蹒跚而去的身影,心头慢慢升起一丝凉意。

  武后这次是因为朝中左司郎中王立本之事大发雷霆,王立本是武后手下得力之人,谁料这人竟恃宠用事,以至于被狄仁杰抓住由头要撤去职位。武后不舍手下得力之人被废,于是向高宗求情,高宗本来都已经松口,下旨特赦王立本,可偏偏李贤为了将自己的人手安插上来,便与狄仁杰共同商议,最终狄仁杰入殿谏言,将王立本的职位撤了干净。

  这次的事情让武后明白自己的儿子已然长大,不再愿意听从她的话了。他们有了自己的野心,现在正虎视眈眈看着她手里那一点点权力,心中盘算着如何动手抢夺。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一出武后拒见太子,太子殿外罚跪半个时辰的事情发生。

  上官婉儿想到这里,又不由得回忆起当初病死洛阳绮玉殿的前太子李弘,她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殿。

  殿内燃着炭火,温暖如春,上官婉儿身上的冰雪转瞬化成了一滩滩水洇入衣服中。

  “皇后娘娘,”上官婉儿抬手行礼道,“太子殿下回去了。”

  层层帐幔之后,武后的身影若隐若现。

  半晌,帐幔中才传来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

  上官婉儿低着头退下殿,又抬手将殿门合上,转身离开时却突然听到有人躲在树丛里窃窃私语。

  “太子殿下又来了?”一个细微的声音说道。

  “可不是,”有一个声音道,“我亲眼看到太子殿下在门外跪了半个时辰才回去。”

  “哎,皇后娘娘不心疼吗?这么冷的天,在外面跪这么久,太子殿下回去肯定要大病一场了。”

  “心疼?她才不心疼呢!”一个声音顿了顿,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看看周围有没有其他人。

  若在平时,上官婉儿早就走出去呵斥了,但这次她莫名其妙地躲入了阴影之中,没让其他人发现她的身影。

  那个声音的主人看了一圈,似乎放下了心,于是便放出了一个惊天雷霆——

  “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她的声音特意停了一会儿,卖了个关子后,这才施施然道,“太子殿下并非皇后娘娘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