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被风哗得吹起,卷过屋檐,一时间上官婉儿耳边竟听不到除了风声之外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结结巴巴道:“你说笑的吧?”

  “我没说笑,这件事有鼻子有眼,听我给你说……”

  上官婉儿耳边的嗡鸣声减弱,她闭了闭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迈步走出阴影,轻声道:“你们在说什么?”

  那群侍女冷不丁听到她的声音,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下跪求饶。

  “才人娘娘饶命啊!”那个一开始神神秘秘爆料的侍女心知大事不好,涕泗横流道,“奴婢,奴婢是一时鬼迷心窍……”

  上官婉儿面无表情看了她们一眼,随后扬声道:“来人!”

  几名身强体壮的婆子上前,“才人娘娘有何吩咐?”

  因为上官婉儿素日待人宽厚,性情温和,所以那群侍女哆哆嗦嗦挤在一起,大着胆子祈求地看着上官婉儿,希望对方能宽宏大量饶她们一次。

  而她的眼神慢慢扫过所有人后,淡漠道:“这些奴才妄议皇室,拖下去……”她顿了顿,转身离开,只留下两个字掷地有声。

  “杖毙。”

  身后的哭喊声霎时间变大,那名侍女站起来大声道:“才人娘娘莫不是心虚!这件事……”

  上官婉儿眼神一厉,转头喝道:“还不把她们的嘴捂起来带下去?惊扰了皇后娘娘,我看你们谁担得起罪责!”

  那几个侍女被捂着嘴拖下去,上官婉儿静静看着她们挣扎的身影,皱着眉转身离开。

  这件事万万不可被武后知道,否则,太子殿下本就艰难的处境就更要雪上加霜了。

  上官婉儿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步回宫。

  自封为才人之后,她拥有了自己的宫殿,于是便从李令月的宫殿中搬出来了,再后来,由于吐蕃求娶太平公主,李令月不得不重新回到太平观,到如今,她们已有近一年时间未曾相见了。

  当她快到殿门时,忽然有侍女快步走来,附耳道:“娘娘,郑夫人今日喝不下药。”

  上官婉儿顿住了脚步,转身换了方向:“我去看看。”

  侍女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上官婉儿敲了敲门:“娘,您在里面吗?”

  郑月的声音幽幽响起:“你进来吧,让其他人下去。”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女,心下微微一动,开口命令道:“你等先下去,自去干自己的事,我让你们来的时候,你们再来。”

  侍女们纷纷点头,等门前的人撤了个干净,上官婉儿推门而入。

  穿过一片穿花屏风,上官婉儿却愣住了。

  她看着房中之人震惊半晌,还是郑月笑道:“怎么?婉儿不记得你崇俨叔了?”

  上官婉儿这才回过神来,俯身行礼时,眼中都带了一丝泪意:“崇俨叔。”

  明崇俨连忙搀住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后轻笑道:“几年未见,回来时向侍从们打听了一路,这才知道你如今风头正盛啊。”

  上官婉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里,侥幸罢了。”

  “婉儿长大了,”明崇俨对着郑月道,“我们也可以稍微放心了。”

  郑月含笑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拿着帕子捂着嘴咳嗽起来,星星点点的血迹洒在了手帕丝绢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娘!”上官婉儿赶忙上前,轻轻拍了拍郑月的脊背,为她抚平呼吸。

  明崇俨见势,眼中一抹担忧一闪而过,不由分说伸手把住了郑月的手腕脉门,他闭目沉吟片刻,陡然睁眼,惊道:“师姐,当初那李淳风一掌打的是你的心脉?”

  郑月默然。

  明崇俨痛心道:“师姐糊涂啊!当初若是早与我说,何至于拖至今日,积重难返?”

  上官婉儿涩然道:“崇俨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明崇俨看了一眼垂目不语的郑月,又看了一眼强装镇定的上官婉儿,内心长长叹息一声,想了想道:“我来时听说这长安城里来了一位神医,能活死人肉白骨。”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神情中带着一丝悲色,“自我知道娘亲患病之后,便差人四处寻求名医,可找来的所谓神医,没有一个能救得了娘亲的性命。”她张了张嘴,呼吸颤抖了片刻,“失望太多,我如今不敢再去相信这些所谓名医了。”

  郑月听不下去了,强行扬声道:“我还没死呢,你们这一个个哭丧着脸给谁看啊?”

  “婉儿,”她打起精神,握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腕,轻声道,“当初是娘对不起你,娘保证,今后一定好好保养身子,不会再做傻事了。”

  上官婉儿看郑月有些昏昏欲睡,便引她上了榻,又给她盖上了被子:“好,娘亲小睡片刻,等会儿我再与娘亲说话。”

  她冲着明崇俨使了一个眼色,二人便去了外间。上官婉儿把炭火烧旺,热气蒸腾。

  “崇俨叔,您说的神医我会派人去查,”上官婉儿为明崇俨倒了一杯茶,收拾好情绪冷静道,“您放心。”

  明崇俨点了点头,垂眸呡了一口茶,又看着上官婉儿道:“宫里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上官婉儿一下子抬眼看向他。

  明崇俨安抚地笑了笑,道:“我入宫时,见到太子殿下披着红色披风匆匆而去,披风并不合身,如今见你入门时双眉微蹙,鞋袜略湿,披风也没穿,猜测你大约与太子殿下打了照面,这才有此一问。”

  “崇俨叔明察秋毫。”上官婉儿感叹了一句,随后低眉道,“我回来时,听闻一桩奇闻。”

  上官婉儿将自己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知了明崇俨。

  茶香氤氲,端坐其中的两人却愁眉不展。

  半晌,明崇俨道:“圣上那边是什么态度?”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道:“不太乐观,李贤与其家仆赵道生情谊深笃,许久不曾临幸太子妃,这事高宗反复敲打了太子好几次,但太子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我明白了,此事我会注意,”明崇俨伸手拍了拍上官婉儿的肩,“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毕竟是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的亲生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上官婉儿勉强笑了笑,点头道:“但愿如此。”

  又坐了一会儿,明崇俨辞别上官婉儿,她将他送至宫门外时,忽然有宫侍快步上前,凑在上官婉儿耳边低声快速地说了句什么,上官婉儿骤然抬眸,眼神中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怎么了?”明崇俨见势问道。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目送明崇俨离开后,她转身就走。

  耳朵里仿佛还回荡着当时宫侍听到的消息。

  “武后有令,带走太子家奴赵道生。”

  上官婉儿望向天边,心下无限忧虑。

  武后,在明知道赵道生是太子李贤的唯一软肋的情况下,您此番作为,是要逼疯太子吗?当初太子弘的悲剧难道还不够吗?

  上官婉儿快步上了步辇,低头吩咐道:“走,去掖庭。”

  李贤在大雪之中跪了那么久,一回宫便病倒在床,一时间无数精贵药材如流水般送入东宫,太医们纷纷拿出看家本事,誓要将太子从昏睡中救醒。

  李贤猛然睁开眼睛,梦境如潮水般退去,转眼便只剩下依稀印象,他抬手碰了碰脸颊,只摸到两颊一片冰凉水意,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手心说不出话来。

  他梦见了什么?竟让他流了这样多的眼泪?

  侍女拿着药碗走入房间,见李贤睁开了眼睛,惊喜道:“太子殿下您醒了?”

  她猛地放下手里的药碗,开心道:“奴婢这就去禀告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守了您几天几夜,知道您醒了肯定会非常高兴!”

  侍女转身就要走,李贤叫住了她,疑惑道:“道生呢?他怎么不在?”

  侍女背影一僵,随后飞快回答道:“道生公子照顾您许久,方才刚歇下。”

  李贤不疑有他,用衣袖擦了擦双颊,淡声吩咐道:“若是道生歇下了,你们就不必去打搅他了,让他好好歇息一会儿吧。”

  侍女不敢回身,背对着李贤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告诉太子妃!”

  李贤心头慢慢升起一丝隐忧,但又不知从何而来,他微微摇了摇头,重新躺下。

  他心中正盘算着此番拉下了王立本,届时安插入己方人手后的种种打算,就听到殿门咯吱一声响,李贤闭着眼,轻笑道:“道生,不是让你多歇息一会儿吗?就这么舍不得本殿?”

  但当他听清来人脚步声时,笑意便收敛了,抬手掀开帐幔,望向从门口袅袅而来的女人。

  太子妃房氏走到桌边拿起了药碗,走到床边望着李贤温和道:“太子,妾身伺候您喝药。”

  李贤点了点头,房氏笑容便又大了些,她坐在床沿上,抬手舀了一勺药凑到唇边吹了吹,随后递到了李贤嘴角边。

  李贤坐起身来,张口喝下这勺药,他的眼睛随意扫了一圈四周,突然见到自己的桌案上似乎摆了两本书。

  他皱了皱眉,指着书案道:“那是什么?拿来给本殿看看。”

  房氏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当看到那两册书时,表情变了变,随后压下心绪,又摆出笑容道:“太子喝完药,妾身就去给您拿。”

  李贤此时才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用眼神一点一点扫过房氏的整个脸庞,面色慢慢阴沉下去:“孤的话你也敢违抗?”

  房氏惊慌抬头,李贤冷淡地看着她道:“去拿!”

  房氏没有办法,只好把碗放下,去书案便将那两卷书拿起来,又看了一眼盯着她的李贤,这才闭了闭眼,犹犹豫豫将两卷书交给了李贤。

  李贤刷得将那两本书扯出来,垂眸一看,就狠狠皱起了眉。

  这两本书竟分别是《少阳正范》和《孝子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