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时无话,李贤呆呆看着手中这两本书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母后送来的吗?”半晌,李贤轻轻道。

  “殿下,”房氏哀声道,“殿下切莫忧思,保重身体啊!”

  李贤骤然合上双眼,忽然一双灰蓝色的眸子出现在他眼前,这双眼睛正含着笑意与他对视。

  奇迹一般,李贤的情绪竟就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平复了许多,他正想说些什么时,却看到眼前这双眼睛一眨,两行血泪缓缓流下,沿着双颊滴落。

  李贤乍然睁眼,他一把抓住房氏的手臂,质问道:“道生呢?”

  房氏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待听清李贤的问题之后,她眼里慌张一闪而过。

  李贤没有漏看房氏的惊惶,他握着房氏的手愈发用力:“本殿在问你话!”

  房氏轻轻一抖,强自镇定道:“道生日夜守候殿下,如今才歇下……”她的话还没说完,手里端着的药碗就被李贤一把掀开,瓷碗啪得坠地,滚烫的药汁溅了满地。

  “把他叫来。”李贤看见房氏惶惶失措的面庞,将自己的怒火微微收敛,声音略微放轻了些,“让他来这儿歇息。”

  房氏却并没有动作。

  李贤意识到不对劲,他瞪了她半晌,随后一把掀开被子,摸索着下了床:“既如此,我自己去看!”

  房氏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哭着跪在地上,抱住了李贤的腿:“殿下!”

  李贤堪堪才醒过来,正是最为虚弱无力的时候,但当房氏的哀号声响起时,他骤然意识到赵道生必定出了意外,幻象中赵道生的两行血泪又浮现在他心头。

  李贤心头一痛,他不顾房氏的哀求,拖着房氏往房门走去——

  几番踉跄中,他差点摔倒在地,就听到身后房氏绝望无助的叫声:“道生被母后抓走了!”

  李贤如遭雷劈,他愣愣回头,望着一身狼狈的房氏,恍惚道:“你说什么?”

  房氏泪水滂沱而下,抽泣道:“道生,道生他被母后抓走了,如今,生死不知。”

  李贤只觉得自己的力气全部被抽走了,只余一具行尸走肉站在原地,灵魂高高飘起俯视着站在原地的自己,耳畔轰鸣声阵阵,头脑中反复闪现着方才房氏的话——

  “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怎么会生死不知?道生他,道生他明明什么也没做,他明明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母后要抓他?为什么会生死不知?

  周围的事物仿佛融化的糖浆,不断地被拉长又收缩,他忽然听到了房氏的尖叫声,他怔怔看着颠倒了的世界,这才意识到自己摔在了地上。

  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或者说,心脏骤然收紧的疼痛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他根本没办法分心去关注自己摔倒时的痛楚了。

  心痛过了劲,便是一阵阵的空洞感,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薄脆透光,一阵阵风呼啸着要将他撕碎。

  我不信!就算道生已死,我也非要看到他的尸体不可!

  下定这个决心的一瞬间,耳边的轰鸣声止住了,眼前光怪陆离的场景也消失了,他刷得打开房门,外头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

  “准备一下,”他的声音冷静克制,细听之下却带着隐隐的疯狂,“我要入宫,面见母后!”

  李贤穿戴整齐,健步如飞,无视宫人的阻拦,用力推开了武后宫殿的大门,阳光倏忽撒入昏暗的宫殿之中,细细的清尘在光线之中飞舞着,仿佛细小的蜉蝣。

  跪坐其中的上官婉儿一惊,蓦地看向李贤。

  几个宫侍跪在殿外,哭哭啼啼道:“我等无能拦不住太子殿下,还请皇后娘娘恕罪啊……”

  武后沉默着看向门前仰头直视她的儿子,半晌,挥手道:“你等先下去。”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退下,上官婉儿正要起身时却被武后拦住了:“婉儿,你留下。”

  上官婉儿低眉谦卑道:“是。”

  宫殿大门再次合上,光晕一点点消失在大门之外,等一切归于平静时,大殿又是一副昏暗陈旧的样子。

  “母后,”李贤跪地,双手并在身前,扬声道,“不知儿臣殿中的家奴如何冒犯了母后,竟惹得母后如此大怒,儿臣请求母后将这奴才交给儿臣,儿臣回去后必定好好责罚于他!”

  武曌垂眸看着他,一言不发。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几人细微的呼吸声在殿中回响。

  “既然不过是一个家奴,我替你做主杖毙便是,何必劳你来这一趟。”武曌盯着李贤久病初愈的苍白面孔,低声道。

  李贤在听到“杖毙”二字时心脏猛地一沉,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抬头道:“母后,此乃儿臣家事,儿臣不想劳累母后。”

  武曌冷笑,那短促的笑声中藏着说不出来的讥讽与苍凉,她居高临下道:“你那家奴是龟兹人,有人指认他是龟兹细作。”

  李贤猛然抬头,笃定地看着武曌:“不可能,母后,道生绝不可能是龟兹细作,这必定是有人栽赃!”

  “他到底是不是,我心中的自有数,”武曌用手轻轻揉着额角,闭目忍耐片刻后道,“你今天若只是为了一个家奴过来找我兴师问罪,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上官婉儿一看武曌的模样,便知她头疾又犯了,她垂着眼皮快步走过李贤身边低声道:“殿下还是先回去吧。”随后,她拨开层层纱帘,跪坐在武曌身后,为她轻轻按着太阳穴,舒缓疼痛。

  但李贤并没有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开口道:“母后,您是想效仿汉代吕雉垂帘听政之路吗?”

  武曌一下子抬起了头,双目紧紧盯着李贤。

  上官婉儿没控制好力道,她跪伏在地:“奴婢有罪,还望皇后娘娘责罚。”她希望自己的话能够拉回武后的注意力,李贤方才的话太过大逆不道,若是激怒武后,他死路一条。

  “你说什么?”武曌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中,阵阵回音排山倒海般压过来,让人窒息。

  “我说,”李贤腰杆笔直,不屈不挠道,“母后作为大国之母,不思遵循古制,反倒与男人一道争权夺势,”他顿了顿,毫不畏惧地看过去,“难道果真是孔孟已死,儒道皆亡了吗?!”

  “你放肆!”

  “还是真的就如传言所说,我李贤果真不是母后的亲生孩子,所以便可被您肆意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一块厚重的砚台冲着李贤狠狠砸过去,他没有躲,砚台一角打过他的额头,血迅速涌了出来,一滴滴浓稠的鲜血落在他的衣襟上,转瞬又被衣服所吸收,变成了点点红斑。

  武曌气得用手捂住了胸口,抽气声不绝于耳,她颤巍巍指着门口,声音带着压抑至极的愤怒:“滚出去。”

  李贤垂下眼睛,任由血污沾染了自己半边脸颊,他拱了拱手:“儿臣告退。”

  “皇后娘娘,”上官婉儿察言观色,随后跪地道,“奴婢去看看太子殿下伤势。”

  武曌闭上眼睛,深深叹出一口气:“去吧。”

  上官婉儿得令退下,殿门开了又关,光线一明一暗后,这寂静的大殿中便只剩下武曌一人坐在那高高在上的阴影处。

  “太子殿下!”上官婉儿连披风都来不及穿,身着单衣在结着薄冰的宫道上追上李贤,用干净的手帕替他擦拭干净血迹后,她皱眉道,“太子殿下,赵道生之事你冤枉皇后娘娘了!”

  李贤一把抓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腕,急切道:“道生还活着?”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开口道:“赵道生如今在掖庭,您病倒在床时,有人上疏向圣上告发赵道生通敌,圣上大怒,皇后娘娘知道您的心思,便让奴婢将赵道生安排在掖庭之中,暂且保护他的安全。”

  “是这样……”李贤仿佛一瞬间脱力,整个身体瘫软下去,上官婉儿一把扶住了他,“他还活着,这就好,这就好……”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劝道:“皇后娘娘是您的亲生母亲,您方才的话,是在扎她的心啊!”

  李贤沉默不语。

  用手帕暂时替李贤止住了额头上汹涌不止的鲜血,上官婉儿抬手叫来步辇,“等这一阵风头过去了,赵道生自然就回去了。”

  李贤坐上步辇,却还有些不可置信般垂手握住了上官婉儿的肩,他狐疑道:“你不是骗我的吧?”

  上官婉儿伸出手指指天发誓道:“婉儿绝不欺瞒殿下,更何况,皇后娘娘心里明白,前太子李弘之事,绝不可再次发生了。”

  望着李贤远去的背影,上官婉儿心里默默道歉:对不起,太子殿下,我的话并未说全,皇后娘娘现在没有杀他,不过是因为当时认为赵道生不过是个玩意儿,没必要为了一个玩意儿与您交恶,但您这一通大闹之后,皇后娘娘会不会还能不杀赵道生,就连她上官婉儿也不敢确定了。

  她想到这里,心下一颤,招手叫人过来,命令道:“你去掖庭看着,好好护着赵道生,若是有人要杀他,千万记得拖住来人,将消息告知于我!”

  暗卫点头,转身向掖庭而去。

  上官婉儿暂且放下心来,等皇后娘娘这边的事情一了,她便亲自坐镇掖庭,实在不行,还可以拖着,等皇后娘娘这股心气过了,她再将事情利弊与她说清楚……无论怎样,暂且不论赵道生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就说他赵道生同她也算是熟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死而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