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这几日没人来收拾,所以书简蜡烛之类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凌乱地堆在了各个角落。

  李勣从一堆衣物中挑出一件干净的大氅,想要披在李贤身上,却在靠近他时,被李贤一把抓住了手腕,他垂眸看着一脸因走投无路而日渐憔悴的李贤,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越收越紧,李勣一言不发为李贤系好了系带。

  “李勣!”李贤注视着沉默的李勣,眼中血丝密布,他喝道,“你答不答应!”

  李勣以为李贤此时大概是要哭了,他小时候经常哭,为骂不过兄长哭,为罚抄书卷哭,为摔下马哭,这次大概也要为自己的冷酷而哭……但他惊讶地发现,李贤没有哭,虽然眼圈通红,但他咬着牙关看向他时,眼中没有一丝水意。

  这个看着李贤长大的看门老头,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当初那个小小的幼稚少年原来一晃眼,竟也长得这么大了。

  李勣缓缓叹了口气,这么多年的相处,他早把李贤看做是自己的亲儿子了,为人父母者,不过为了儿女一生操劳,既然儿女已经执意向着一条不归路而去,那他作为父亲,既然拦不住,那就只能陪着他走上这条注定没有结局的道路了。

  他在李贤面前缓缓跪下,双手托着一块儿兵符,低头道:“臣英国公李勣愿为太子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盛宴之上,觥筹交错,侍女们端着精致的蔬果行走,屋外寒风凄凄,屋内却温暖如春。

  明崇俨谢绝了同僚敬来的酒,正要借口酒醉出门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刀捅进了他的心窝。

  大厅一下子安静下去,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看着刺客缓缓将刀拔出,他甩了甩刀,一溜血线就那样甩在了门庭之上。

  明崇俨捂着胸口,茫然地瞪大了眼睛,血汩汩涌出,他站立不住,向后仰倒落地,发出砰的一声。

  等明崇俨倒下之后,所有人才如梦初醒一般,短短几息时间,整个大厅由极致的安静变为极致的喧哗。

  “杀人啦!”

  “救命!来人!”

  “明大人!快救明大人!”

  “抓刺客!快来人,有刺客!”

  而那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的刺客却不慌不忙,足尖一点,飘然而去,竟将那些侍卫远远甩在身后。

  主人大着胆子靠近明崇俨,摸了摸脉搏,随后抬起头望着那群紧张的宾客,眼神哀戚:“明大人没气了。”

  消息传到李治那里,他不动声色地听完了那场刺杀事故中的宾客描述,随后挥了挥手,让他们通通离开,他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神情莫测。

  当天晚上,有暗卫夜入明府探查,他们小心翼翼掀开了棺材,看见了棺材之中尸身僵硬的明崇俨,他们彼此看看,点头后朝着大明宫而去。

  躲在帘子后头的上官婉儿看完着那些暗卫离开的背影,确定他们不会再返回之后,走到了棺材前。

  “你确定这样可以打消皇帝的疑虑?”有一个声音问道。

  “不一定,”上官婉儿听到声音却并不惊慌,反而镇定回答道,“但陛下不会过多干涉,毕竟明崇俨一死,于他而言有益无害。”

  来俊臣走出白色的招魂幡,看着大厅中央的少女,淡淡问道:“那什么时候送他们走?”

  “宜早不宜迟,明日出殡,”上官婉儿回头莞尔一笑,“今夜就走。”

  守门军士靠在门前打了一个哈欠,他搓了搓冻僵的手臂,正想咬牙骂这该死的天气时,一个人拖着一辆板车慢慢走来,军士伸手拦住他:“什么人?”

  那个矮小的男人点头哈腰,谄笑着看向军士:“军爷,今夜医馆突然死了个得了疫病的,小的正要去将这具尸体火化呢。”

  军士一听,便用手捂住了口鼻走到板车前,微微掀开了盖在尸体之上的白布一角,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只见白布之下的尸体满身脓疮,脸色青紫,的确是一副得了疫病而死的样子。

  他忍住恶心,挥了挥手不耐道:“快走快走。”

  拖着板车的男人嘿嘿笑了笑,又伸手拉住板车缓缓向城门外走去。

  军士望着男人拖着板车慢慢走远的背影,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他吐了口唾沫,“还敢骗我?”说完,他转身小跑上了城门,敲了敲城门之上某间房的房门。

  “王大人料事如神,今夜果真有人拉着尸体走了。”

  半晌,房中传来一声冷笑:“跟着,看他们打算去哪,然后给本官把他们抓起来。”

  军士垂头行礼:“是!”

  那个矮小的男人拖着板车一路走到了荒无人烟的荒山脚下,他停住了脚步,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向着尸体鞠了几躬,双手合十喃喃道:“快走吧,快走吧,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群人像雨后春笋一般突然从草丛里冒出来,一排排军士举着火把出现在男人面前,火光漫天中,男人的额角骤然滴下一滴浊汗。

  军士分开,从后面走出一个身着官袍的官员,大冷的天气,他手里抱着暖炉施施然走过人群,笑着看向男人。

  此时走出来的官员,正是李治的臂膀,雍州刺史王续。

  男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哆哆嗦嗦道:“大人!大人饶命啊!”

  王续摇着头惋惜地看着他,轻声道:“你们怎么这么耐不住性子呢?若是再等几天,说不定就连本官也抓不住你们。”

  “雕虫小技也想欺瞒本官,明大人,你这次的计策可不算妙啊!”他得意一笑,趁男人不注意,一把掀开了白布——

  白布之下,一具孤零零的尸体一动不动,没有了白布的遮掩,尸体腐烂的臭味一瞬间笼罩了所有人,王续差点没吐出来。

  他皱着眉,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尸体和板车,最后发现这里真的只有一具半腐的尸体。

  “大人!”矮小的男人偷偷看了一眼王续铁青的脸色,试探着道,“大人在说什么?小的怎么听不懂?”

  王续快速上前几步,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衣领,指着板车道:“明崇俨呢?啊?你把他送到哪儿去了?!”

  男人被他吓得一抖,颤抖着道:“什么明崇俨?送什么?小的,小的只是来火化尸体的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他说完,再也忍不了似的,嗷的一声哭了出来,鼻涕眼泪流了一脸,眼看着就要流到王续的手上了,王续猛地放开了他。

  男人一屁股摔在地上,哭着道:“小的,小的只是受长安药坊冯小宝的委托,过来火化尸体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你为什么要夜里火化,方才又为什么要说那样一番话!”

  男人猛地一哆嗦,结结巴巴道:“是冯小宝告诉小的,这尸体染了疫病,白天会感染其他人,只能夜里拖走……方才的话是,是……”

  他看了一眼王续咬牙切齿的神色,头一低,哭道:“小的怕染了疫病的人死不瞑目,火化之后尸骨无存来找小的,这才说那样一番话的……”

  王续猛地闭上眼睛他狠狠甩了一下袖子,回身道:“走!回去!”

  一名军士捂着鼻子上前道:“我们是不是还要继续查……”

  王续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怒吼道:“查你妈的头,滚!”

  而另一边,水声潺潺,丝竹声阵阵,一条船带着温暖的脂粉气息慢悠悠驶出长安城。

  守城的士兵看了一眼这条花船,又看见船上左拥右抱的来俊臣,彼此对视一笑,便放他们出了城。

  船舱里,上官婉儿抬帘看船畅通无阻地出了城,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转身看向郑月:“娘,此一去,山高水远,婉儿不能在您身边尽孝,还请您自己保重身体,千万不要再寻死志。”

  郑月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了。”

  上官婉儿便又看向明崇俨,低声道:“崇俨叔,一路小心。”

  明崇俨点头,郑重道:“我会的。”

  眼看着船已经快要靠岸,上官婉儿眼中酸涩,她眨了眨眼,将泪意压下,低声道:“珍重。”

  郑月伸手一把抱住了她,一行眼泪坠落在她脖颈上,她在上官婉儿的耳边轻声道:“婉儿,以后娘亲不在你身边,你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如果今后在朝堂上混不下去了,就来找娘亲,知道了吗?”

  上官婉儿已经说不出话了,她闭眼靠在郑月的肩头使劲点了点头,“我答应您。”

  过了一会儿,上官婉儿感受到船靠岸的一瞬间的震荡,她轻轻推开郑月,顺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快走吧,等会儿来不及了。”

  郑月依依不舍站起身来时,船头却忽然传来了来俊臣的声音,不是他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声音,而是一种严肃沉重的语调。

  “上官婉儿,有人拦路。”

  上官婉儿与明崇俨他们对视一眼,转身钻出船舱时,抬头看见岸边站着一排暗卫,为首者目光湛然,她与她隔着半条船对视着。

  被暗卫簇拥着站在岸上的少女,竟是太平公主李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