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声渐渐停歇下去,坐在船头的来俊臣收了笑容,防备地看向岸边一行人,歌女们纷纷躲入船舱,只有上官婉儿逆着人流站上船头。

  “公主?”上官婉儿困惑道,“您怎么会在此处?”

  李令月站在岸上,看见上官婉儿的时候皱了皱眉,随后冷然道:“明崇俨何在?”

  上官婉儿心中骤觉不安,她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明崇俨却已经从船舱内走出来了,他站在上官婉儿身后,望着李令月道:“不知公主殿下找在下何事?”

  “跟我回长安。”李令月不假思索道。

  上官婉儿和明崇俨对视一眼,随后她道:“公主殿下还请明示,为何非要崇俨叔回长安去?”

  为了救六哥。李令月在心里回答道,前世她身处太平观之中,对于六哥李贤被废一事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只听闻似乎是因为刺杀了当时的重臣明崇俨,于是李令月此番特意赶回,就是为了阻止六哥刺杀明崇俨,却没想到这一世中,明崇俨竟然并非被刺身亡,而是自行死遁。

  因为上官婉儿的缘故,李令月知道明崇俨、来俊臣与明月楼的关系,所以当探子来报说今夜明月楼乘船出城时,她便率人来截,希望能把明崇俨带回去。

  但这件事关系到她的前世,李令月没有办法把这件事告知上官婉儿,所以面对她的疑问,李令月只能沉默以对。

  双方实力差距过大,明崇俨等人无计可施,只好任由暗卫上船,调转船头重新回长安城内。

  眼见着暗卫押着明崇俨要向大明宫而去,上官婉儿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公主殿下。”

  李令月叹了口气,回头看她,眼神之中划过一丝愧疚,她说:“抱歉,我必须把明崇俨交给父皇。”

  “为什么?”上官婉儿快走几步到李令月面前,她似乎非常不能理解,急切道,“明大人与朝堂纠葛不深,也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他此番死遁离开是为了寻找压制龙脉的圣物,为了解救百姓,您何必非要将明大人置于死地呢?”

  李令月正想说话,大明宫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熊熊的火光一下子映亮了半边天。

  “大明宫走水了?”上官婉儿皱着眉头看向火光肆虐的方向。

  大明宫之前走过水,尤其是冬天大家生火取暖的时候,最是容易走水。但今天所见的大火,却让上官婉儿心头一震,她隐隐觉得这不像一场简单的火灾。

  这当然不是一场简单的火灾。不过须臾,一行军士骑马路过他们所在的河道,幸而河道狭窄黑暗,加上船只早已离开,几人不曾被这队骑兵发现。

  上官婉儿皱着眉观察了一眼为首之人,惊奇地发现那个身穿铠甲,手拿□□之人竟是曾经在跑马场守门的那位固执古板的老头。

  “英国公。”身边李令月喃喃出声。

  “什么?”上官婉儿转头看她,“他是英国公李勣?”

  李令月忽然倒吸一口冷气,明白了什么似的,她望向熊熊的大火,眼神震惊,自语道:“六哥,你疯了?”

  还不等上官婉儿明白她的话,李令月一挥手大声道:“随我入宫!”

  上官婉儿瞳孔一缩,抬手拦住李令月:“不行,你们不能把明大人带进宫。”

  场面一瞬间就静了下来,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凝滞,眼看着双方兵刃出鞘。

  “如今我入宫或者不入宫,结局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了。”明崇俨在这极端的静谧中忽然开口道,“太子殿下谋反之事板上钉钉,而太子殿下又是不是刺杀了我明崇俨,这件事情已经不再重要了。”

  太子谋反?上官婉儿一愣,她看向那片冲天的火光,内心升起的竟是一片冰凉。

  “你走吧。”李令月沉默片刻,让暗卫松开明崇俨他们,随后看了一眼呆呆站在一边的上官婉儿,转身上马往大明宫飞驰而去。

  “婉儿,”明崇俨立即道,“太子谋反,你立刻前往驿站把雍州刺史王续喊来,他手上有兵,应该可以拦住太子。”

  上官婉儿心里乱得很,她茫然看向明崇俨,摇着头道:“不行,这样的话,太子殿下必死无疑!”

  明崇俨握住她的肩膀想让她清醒一些:“若你不去找王续,他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上官婉儿骑马冲去驿站时,大明宫中的李贤却已经穿戴好了铠甲,他镇定地穿过了尖叫的人群,满室的兵戈和灼热的大火,一路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东宫之外。

  火树银花不夜天,他仰头看着被火光笼罩着的大片宫殿,心里忽然就想到了这样一句话。

  这昏暗腐朽的大明宫竟然也有这样热闹的一天,李贤笑出声来,他的笑声越来越高昂,但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今夜分两队人马,一队宫外由李勣接应,一队宫内由李贤逼宫,以火光为号,他要带着他的兵破开这黑暗腐朽的大明宫!

  身后马蹄声响起,李贤回头望去,只见李勣下马跪地道:“太子殿下,玄武门已清。”

  李贤扶起白发苍苍的李勣,仰天笑道:“好,随我杀入父皇寝宫!”

  管什么君臣纲常?听什么礼崩乐坏?我李贤今日就要学皇爷爷,做一回自己的主,大不了成王败寇,我认了!

  他带着李勣冲入一道宫门,却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惊呼。

  “六哥!”

  太平?李贤下意识回头,却听得□□跺地之声,背后的宫门嘎吱一响,慢慢合上。

  在逐渐变窄的宫门缝隙后,泪流满面的李令月被人捂住嘴巴,她使劲挣扎,却依旧被强硬地拦在门外,她狠狠咬住了拦她之人的虎口,趁此机会,她冲向宫门。

  “六哥!”她高声呼唤道,但终究晚了一步,宫门砰得合上,将无关人员隔离在外。

  李贤浑身一震,缓缓仰头看向两侧高高拱起的宫墙。

  无数禁卫军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宫墙之上,他们手拿弓箭,箭矢发出冷冷的光,箭尖对准了李贤众人。

  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李贤环视着上方围住他们的禁卫军。

  “逆子。”

  高台之上,武曌居高临下望着他们,她站得太高,李贤看不清楚她的神色。

  “母后。”他平静地打了声招呼,仿佛二人此时并不是兵戎相见你死我活,而是素日普通的晨昏定省。

  “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你父皇看在父子之情上,兴许会饶你一命。”武曌的声音飘飘渺渺,像是隔着一层云雾。

  李贤第一次在母后面前站得笔直,他直视着高高在上的母亲,冷笑出声:“父子之情?母后,我与他李治哪有半点父子之情!”

  “放肆!”武曌喝道。

  “母后,我知道你的打算,”事到如今,李贤的神色反而异常平静,他接下去道,“你在拖时间,因为宫中禁卫军数量有限,你在等王续来援。”

  李贤缓缓扯出了一个笑,轻声道:“儿臣知道王续与明崇俨素日有怨,此番已经设计将其拖在城外,想来您派出去的人,大概是回不来了。”

  说完,李贤缓缓抬起手指向高台,淡漠道:“杀。”

  无数刀兵出鞘,喊杀声顿起,李贤面不改色,握着□□的手异常的稳,他抬腿迈向高台,此时一道剑光倏忽而至,他抬手一挡,剑与枪碰撞出金石交击的铿锵声。

  对方并无杀意,于是他一枪挑上来人咽喉。

  “六哥。”李显站在他面前,任由对方将锋利的枪头对准自己,他对着李贤轻轻笑了下,“六哥,你还记得当初说你做了皇帝之后,要封我做大将军的事情吗?”

  李贤望着他一言不发。

  “六哥,收手吧,”李显终于落下泪来,他望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哀伤道,“你会死的。”

  李贤将枪收了回来,将李显一把推开,神色冰冷地走过他身边,只留下一句:“与你无关。”

  李显转身看着李贤孤身一人握枪而去的背影,厉声叫道:“哥!”

  李贤回头,像是瞧着件死物似的看着他:“滚!”

  虽然禁卫军有弓箭,但武后下了死命令绝不能杀了太子,只能抓活的,所以他们一直不敢动用弓箭。

  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贤带着军士冲向高宗所在的宫殿而去。

  “皇后娘娘,我们办不到啊。”大冷的天,禁卫军首领却擦着满头的汗,“士兵们投鼠忌器,再这样下去,太子就真的要冲到陛下那儿去了!”

  武曌拢着手炉,她缓缓将视线投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宫室上,恍然间她仿佛透过宫门和层层帐幔,看到面有病色的李治轻轻咳嗽着,他的手里捏着一枚棋子,一双深沉的眸子似笑非笑望着她。

  武曌闭了一下眼睛,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管我先前的……”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宫门外喊杀声骤起,所有人抬首望去。

  只见一张张旗帜高高扬起,上面绣着王家军的花纹,为首者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正是上官婉儿找来的雍州刺史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