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受擒,其同谋李勣被俘。

  李治咳嗽着见到李勣时,他正躺在天牢那一堆受了潮的稻草上,两条腿交叠着,一只脚翘得高高的,两只手交叉放于脑后,他哼着不成曲调的歌,摇头晃脑看着狭小窗外的月亮。

  “大胆,见到陛下还不行礼?!”李治身边的内侍尖着声音骂道。

  李治一抬手止住了内侍的话语,他用手帕捂着嘴轻轻咳着,让牢差给他把牢门打开。

  “可是……”牢差犹豫地看了一眼身强体健,武艺高强的李勣,又看了一眼咳得都快喘不过气来的李治。

  若是让陛下进了牢,武艺高强的李勣一掌就能打死他。

  “开门。”李治又说了一遍。

  牢差只好把门打开了,心里暗道,这可是陛下自己要求的,就算是出了事也怪不到我头上。

  李治好像能听到牢差内心的想法似的,他低低笑了声,然后抬手让他们全部离开。

  内侍和牢差们都走远了之后,李治慢慢走到了李勣身边,天牢太过阴凉,寒气深重,他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

  “陛下要保重身体啊。”李勣没有继续赏他的月亮了,转头看向李治。他穿着粗麻织就的囚服,稀疏花白的头发乱糟糟蓬在脑袋上,不像声名显赫的英国公,倒像一个纵情山水的渔夫。

  “朕听闻英国公读史书,读到满纸忠贞之士为劝谏圣主不惜自戕之时,老泪纵横长呼惜哉,如今朕也要向你英国公道一句惜哉了。”

  李勣轻叹口气,道:“太子叫了我那么多年师父,常言道:师父如父,我这个做师父的,也该为他做些什么,总不能让太子独自一人走上绝路吧。”

  “事到如今,你竟仍不知悔改?”

  “怎么会悔?我曾听闻母狼见弃婴哭泣于山林,便将之叼回狼窝喂养,将其抚育成人,这等畜生都有不忍之心,陛下身为父母,想必也深有感触吧。”

  李治望着他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酒壶倾倒,酒香渐渐散开,李治漫不经心将清澈的酒液倒在杯中。

  “念在你英国公一世英名,史书中朕会将你的这一段故事抹去,你的家人对此事一无所知,所以朕也不会杀他们。”李治将那杯酒递到了李勣面前,“留你一具全尸,朕也算仁至义尽。”

  “那太子呢?”

  “难不成你李勣还要朕原谅他此番谋逆之举吗?”

  李勣接过酒杯,低着头看着酒杯中晃荡的酒液,却忽然一笑:“陛下,我带兵入宫前曾吩咐副将,若是太子此番兵败而死,便让他拿着我的布兵图前往突厥边境,突厥虎视眈眈,想来会很乐意接受这样一份礼物。”

  李治猛然回头看他:“不,你李勣不会做这样的事,不会拿边境百姓的命威胁朕!”

  李勣微微笑了下:“陛下,臣的话您信也好,不信也罢,臣只求您饶了太子性命。”

  整间牢房忽然安静下去,只有月光浅浅流动在这片无声的牢狱之中。

  李治没再说话,他深深看了一眼垂垂老矣的李勣,拂袖而去。

  李勣仰头喝下那杯毒酒,他重新躺下,望着窗外的月亮,稻草上的湿气本来弄得他很不舒服,但这杯酒喝下去,他竟也感觉不到那股湿冷之气了,只觉得整个身体越来越轻,他似乎陷入了幻境,耳边隐隐传来有孩童绕着他嬉笑的声音。

  他凝神听了片刻,微微笑着继续哼着那首歌谣。

  直到最后,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他渐渐闭上眼睛没了声响,一片雪花从窗外飞入,落在他的眉宇之间,竟也化不成水。

  不知为何,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

  上官婉儿将明崇俨和郑月送出长安城,一辆马车辘辘而来,一只手掀开车帘,一颗锃光瓦亮的脑袋伸出来:“许久没回长安了,这儿可真冷啊。”

  “善导你没有头发,自然是要比常人冷些的。”明崇俨扶着郑月走近马车,嘲讽道。

  善导正想说什么反击的时候,旁边斜靠着马车的青年不耐烦地用手里的马鞭敲了敲车厢:“赶紧上去,别斗嘴。”

  上官婉儿望着青年微微笑了起来,唤了声:“赵渊兄。”

  赵渊回头看见上官婉儿,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评价道:“过得不错。”

  “不敢,”上官婉儿欠了欠身子,“家母身体不好,还烦劳赵渊兄在路上多照顾一下家母。”

  赵渊点头:“自然。”

  目送着马车慢慢淡出视野,上官婉儿撑着伞往回走。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上官婉儿小心地走在宫道上,生怕不小心踩到碎冰滑倒,某一时刻犹如心电感应,她无意间一抬头。

  只见一个身披大氅,头戴兜帽的少女蹲在宫墙边,她低着头一动不动,纤长的手指在积雪上滑动,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一般。

  上官婉儿凝神想了想,撑着伞走向少女。

  大雪如羽毛,纷纷扬扬落下来,李令月没有撑伞,她始终蹲在那片宫墙之下,直到一把伞出现在她头上,为她遮去半身冰雪,她抬头看见一柄白底油纸伞,然后她听见上官婉儿清凉的声音响起:“公主,你在找什么?”

  李令月又低下头去,说话的声音几不可闻:“不过一夜时间,这满地鲜血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大雪一盖,这大明宫又是原来的模样了。”

  上官婉儿没说话,半晌,她张了张嘴道:“抱歉,公主。”

  “你不必道歉的,”李令月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悲伤地笑了下,“你如果不找王续,也许这里的鲜血就有我六哥的一份。”

  上官婉儿无话可说,只好伸出手去,厚重的披风下,她的袖口绣着繁复的宫廷妃嫔纹样,“公主,起身吧,别着凉了。”

  李令月垂眸看着上官婉儿伸出的手,看着她掌心上的纹路相互纠缠分合,随后李令月抓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被她拉了起来。

  “这世上真的没有逆天改命之事吗?”李令月飘渺如云烟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知为何,明明李令月只是问了一句天马行空的话,上官婉儿却觉得对方似乎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她凝眉细思片刻,随后轻轻叹了口气道:“世间新奇之事那么多,也许真的存在改命之说也说不定。”

  李令月苦涩地笑了一下,借着上官婉儿搀扶着她的手缓缓向前走着。

  “太平?”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两人回头望去,只见李显站在她们身后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们:“你们也是去看六哥的吗?”

  “六哥不在天牢?”李令月顿时道。

  李显摇了摇头,他似乎也有些不可置信似的,道:“父皇下旨想免去李贤之罪,但母后与一众臣子竭力反对,最后两番争执之下,判六哥贬为庶人,幽禁长安。”

  真的不一样。李令月的手狠狠一颤,前世六哥诛杀明崇俨被判谋逆之罪,当场赐了毒酒,这一世,竟然不一样了?

  她的眼神亮了亮,迅速道:“婉儿,我要去看六哥,你……”

  还没等李令月说完,上官婉儿便果断道:“我陪您一起去。”

  掖庭中杂草丛生,李贤一人坐在废弃的宫墙边,手边倾倒了几个空酒坛,他一人闭着眼睛,任由风雪呼啸卷来,仍自寂然不动。

  “六哥怎么在这儿?”李贤半醉半醒时听到这样一句话,随后一件带着体温的大氅盖在了他的身上,他睁开眼。

  “是你们啊……”李贤用手遮了一下满目雪光,憔悴的面庞上慢慢现出一丝笑意。

  “六哥,不过一夜,你……”看着李贤披散而下的头发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白发,在战场上受了多重的伤也没掉过一滴眼泪的李显一瞬间竟是泣不成声。

  李贤随意地看了眼自己的白发,毫不在意道:“不过几缕白发而已,有什么好哭的?”他抚了一下李显的脸颊,擦去他的泪水,笑了笑道:“你以前找我负荆请罪的时候,能这样掉几滴眼泪,我也不至于跟你怄气那么久。”

  “六哥,”李令月上前几步,道,“父皇病情深重,如今要再培养出一位太子时间过于紧张,也许你向父皇服个软……”

  “太平,”李贤转头望向她,唇边是一抹了然又包容的笑意,仿佛在看着一位不懂事的孩子信口胡说,“你明明知道这不可能。”

  “六哥!”李令月还想劝,李贤却一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他站起身来,抬头望着那面宫墙,“你们听,有人在笑。”

  墙那头隐约好像有几个孩子在大雪中嬉戏的声音,但这声音太过细微,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忽然一个蹴鞠从墙外飞了进来,掉在了那层厚厚的积雪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都怪你!”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蹴鞠不见了,回去之后娘肯定要骂我了!”

  半晌,另一个男孩的声音道:“别怕,我偷偷翻墙过去,给你把蹴鞠拿回来。”

  “你别去。”先前那个女孩子反而阻止道,“你娘要是知道你翻了墙,肯定会拿棍子抽你的。”

  “我不怕,你别哭。我很快就会回来,不会冲撞贵人的。”说完,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爬墙的声音。

  李贤听着墙后的对话,蓦然笑了笑,他伸手拿起蹴鞠,抬手丢回墙后。

  “哎呀!蹴鞠回来啦!蹴鞠自己飞回来啦!”女孩子拍着手高兴地笑。

  李贤似乎也很高兴,此时才发觉自己全身的力气似乎都用光了,他昏昏沉沉向下一坠,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李显背着李贤回寝殿时,听见他伏在背上哼着歌,他听过这支曲子。

  这是一支他们幼时常常唱的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