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他拉着崔湜的袖子,哆哆嗦嗦道:“少爷,这人看上去脑袋有些问题,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崔湜皱眉盯着上官婉儿手里的庄周蝶,挣开书童,缓缓走向上官婉儿,嘴里轻声道:“姑娘,您先下来,我没有恶意……”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身影比他更快,从他身边一阵风似的划过,一把抓住了上官婉儿的肩膀,用力把她从栏杆上拽了下来。

  “你不要命了?!”来俊臣看着上官婉儿大声道,“一身酒味……你到底喝了多少?!”

  明月急匆匆跟着上了高台,道:“一斤黄酒,婉儿姑娘喝醉了便要跑到这里来,我拉不住她。”

  上官婉儿用手腕盖在眼皮上,嘟嘟囔囔道:“别管我……”

  “我不管你?”来俊臣冷笑一声,掐着上官婉儿使劲摇了摇,像是要把她脑袋里进的水摇出来似的,“我不管你,你明日就要冻死在这雪地里啦!”

  上官婉儿想用实力证明自己还非常清醒,于是她张口背了一段道德经。

  来俊臣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绽了出来,伸手想把这个醉鬼从高台上扔下去。

  深深吸了一口气,来俊臣把上官婉儿打横抱了起来,对着明月道:“我还有事,你跟红袖说一声,让她差人送碗醒酒茶来,死醉鬼不能这样送进宫,就先在我那儿待一夜,等醒了酒,让她自己跟武后说去。”

  明月犹豫了一会儿,道:“阿来,你带着婉儿姑娘去天牢……会不会对她的名声不好啊?”

  “你以为她大半夜还逗留在青楼里的名声就好了?”来俊臣冷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这里人多眼杂,她一个宫妃大摇大摆在这儿买醉,传到谁耳朵里她都得完蛋!”

  “天牢是我的势力范围,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再说,让她来一趟天牢也好,看看那些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的人,省得天天忘了自己走在悬崖边上。”

  明月不再说话,来俊臣抱着上官婉儿就想走,没想到却被一个少年拦住。

  少年红衣胜火,手里拿着一把白折扇,他刷得打开折扇,伸手拦在了来俊臣面前。

  “你又是谁?”来俊臣顿住脚步,侧着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少年。

  少年将折扇收起,仰头道:“小可崔湜,家父户部尚书崔挹。”

  来俊臣以为这少年是来套近乎的,于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说完,他用眼神示意崔湜把手拿开。

  崔湜屹然不动,抬眸道:“我听说过你,来俊臣,武后鹰犬,为人心性扭曲,手段酷烈,没人能从你手底下讨一个全尸出来。”

  来俊臣听着这些话,眉毛都没动一下,似笑非笑盯着崔湜没说话。

  崔湜用折扇指了指他怀里的上官婉儿,道:“你不能带走她。”

  来俊臣终于笑了出来,他低头看着尚算稚嫩的崔湜,冷然道:“这么小,就学着人英雄救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他绕过崔湜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话。

  “你父亲崔挹不过一个小小户部尚书,小鬼也敢拿来压我?”

  上官婉儿迷迷糊糊被来俊臣带到天牢之中,正巧红袖熬的解酒茶到了,来俊臣捏着上官婉儿的鼻子,毫无怜香惜玉的自觉,一口气把解酒茶全给她灌了下去。

  上官婉儿像条忽然被捞上岸的鱼,挣扎着咳嗽起来,整张脸憋得通红。

  “来俊臣,你干什么?!”

  来俊臣把碗抛在一边,白瓷的碗底磕在石桌上轻轻一声响。

  “抱歉啊,我手下只走过犯人,没伺候过人,手法生疏,还请才人娘娘不要见怪啊。”来俊臣怪声怪气道。

  上官婉儿瞥了他一眼,道:“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让你看看,不想要命了的话,可以来找我。”来俊臣冷冷道,“保证让你死得刻骨铭心。”

  上官婉儿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来俊臣,你也不必在我这里阴阳怪气,我不是想死,我只是心里有点疼……从来没这么疼过。”

  来俊臣的表情变了变,他回头看着上官婉儿,道:“你喜欢上谁了?”

  上官婉儿摇摇头,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我头有点疼,还很困,说不清楚。”

  来俊臣啧了一声,在放任上官婉儿睡觉和把她扯起来让她看看教训之间犹豫了一下,这次他所剩不多的人性终于占了上风。

  他慢慢走出房间,门外低着头站着许多衙役。

  “你们今天晚上审犯人的时候,都给我注意着点儿,别让他们发出些鬼哭狼嚎的声音,怪吓人的,吵得人不能安枕。”

  衙役们连声道是。

  来俊臣把门慢慢合上,从衙役中穿过,行走时衣摆鲜红,像是沾了血。

  上官婉儿闭着眼睛,眼球却在眼皮下不安地转动着。

  她在做梦。

  梦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河,她就蹲在一边洗手。

  水柔柔地拂过她的双手,又从指间慢慢流淌而去。

  上官婉儿玩得不亦乐乎,但忽然耳边出现了一丝不和谐的声音。

  远处叮叮咚咚的泉水声好像变了调,隐隐约约像是有人在哭。

  那哭声十分飘渺微弱,但又不绝于耳。

  她侧着头倾听片刻,随后想起身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当她低头想站起来时,却发现自己的脚被无数的头发缠住了,它们像是忽然间从土地里生长出来,死死将她缠绕在原地。

  上官婉儿一惊,下意识伸手想把那些头发扯开,但当她伸出手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一双手正缓缓渗出鲜血来。

  她惊诧地看着毫无伤口的手掌上慢慢积聚了一小滩鲜血,沿着掌纹缓缓流过滑下,掉在了土地里。

  那些头发吸收了鲜血后,像是忽然发了疯,呼啦啦生长起来,死死缠住了上官婉儿的双腿。

  上官婉儿皱眉,想挣脱那些如影随形的头发,一抬眼,却发现方才那条小河竟然变了。

  本来清澈干净的河水变得浑浊,许多乱糟糟的人体碎末沿着河水漂了下来。

  上官婉儿被这一幕震住了,她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血腥味扑面而来,这里的空气流动起来像是滑腻的,闻上去令人恶心。

  忽然一个人从河里爬出来,他全身没一块好肉,胸前破了一个大洞,里头空荡荡的。他看着上官婉儿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怨恨。

  “你不是说会保住我妻女的命吗?”

  上官婉儿愣住了,“你说什么?”

  “你承诺会保住我家里人的命!”那人冲上来,掐着上官婉儿的脖子,吼叫道,“我要你偿命!偿命!”

  上官婉儿猛地睁开眼睛。

  熹微的阳光从窗户缝隙里洒下来,四周安安静静,耳边的哭喊、叱骂还有诅咒,一下子都远去了。

  空气里带着淡淡的茉莉熏香味道,闻上去令人心旷神怡。

  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翻身坐起。

  房门忽然一响,上官婉儿还沉浸在梦魇的余韵里,宛如惊弓之鸟般看过去。

  只见门外站着来俊臣,他面无表情看着她,手里拿着一个食盒,见她醒了,没好气往桌上一放,“醒了?醒来就起来吃东西。”

  上官婉儿的心又落回了原地,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打开食盒一看,只见其中放着一碗清粥和几碟小菜,清香扑鼻。

  上官婉儿一笑,“红袖嫂子做的?”

  来俊臣冷哼了一声,“我平日都没这样好的口福,这次是便宜你了。”

  上官婉儿也没客气,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点头道:“嫂子的手艺愈发精进了,只可惜这是做给我的,没你的份。”

  来俊臣咬了咬牙,率先出了门,房门被他甩得震天响。

  “吃完赶紧给我出来!趁着时间还早,我送你回宫!”

  上官婉儿仰头道:“不用我参观你杀人了?”

  提起这个来俊臣就来气,今早红袖特意亲自拿来食盒,又好说歹说,劝他别跟上官婉儿斗气。

  来俊臣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答应红袖了。

  现在反悔又有失他的形象,只好愤愤然拿门撒气。

  来俊臣又把门甩得一声巨响,回头恶狠狠看着她道:“闭嘴吃你的。”

  上官婉儿低头打趣似的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叫住来俊臣,“哦对了,沈封是你审的吗?”

  来俊臣没走成,只好站在门槛上回答:“是我审的,怎么了?”

  “他的妻女……”上官婉儿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忽然又觉得自己问这个有些冒犯来俊臣,“算了,我做了一个梦,想到了就随便问问。”

  来俊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走出房门,把门轻轻合上了。

  上官婉儿喝完了清粥,开门走了出去,门外的茉莉花香更加浓烈了,几乎隐隐让人觉得不适。

  她伸手挥了挥空气,问道:“你们这儿怎么回事?这是把香料一次性全烧了吗?”

  来俊臣伸手递给她一件黑色斗篷,没好气道:“牢里血腥味重,红袖怕你闻了难受,让我燃点香。”

  上官婉儿皱紧了眉道:“香气过浓闻了让人更难受。”

  “你还走不走?”来俊臣抱着手臂斜斜靠在门边,不耐烦道,“还在这儿挑三拣四……知道这儿不好,以后就小心一点,别落到这个地方来了。”

  上官婉儿把斗篷披上,听了这话,便微笑道:“我知道你担忧我,我以后不会了。”

  “行了,”来俊臣把兜帽给她带上,“走吧,我支走了那些差役们,现在出去不会被人看见的。”他想了想又道,“昨夜我带你来的时候,其他人你倒不必担心,只是其中有一个叫做崔湜的小家伙可能有点麻烦……虽然他应该不知道你是宫里的宫妃,不过你还是得小心点。”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会注意的。”

  “行了,赶紧回宫吧,”来俊臣把上官婉儿送到了天牢门口,“车夫在外头等着了,宫里我也打点好了,会把你悄无声息送回去的。”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正想出去的时候,余光中忽然出现了一条碧绿色发带。

  她顿住了脚步,猛地看向来俊臣——

  那条熟悉的发带已经变得脏污不堪,上面还沾着点点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