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在今生和前世的梦境之中不断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浓稠的梦境一点点没顶。

  在树脂般窒息而黏稠的梦魇里,她像是一只误入其中的小虫,挣扎的手脚渐渐脱力。

  她放弃了挣扎,沉入恍惚扭曲的梦魇之中无法自拔。

  直到有一个声音出现。

  “公主。”

  她回头望去,只见一道白光从黑沉的梦境上方打下,隐隐有一个人影出现其中。

  李令月慢慢走上前去,温柔暖和的光瞬间将她包裹其中,身周沉重的梦境一瞬间消失了。

  “公主。”

  那个声音又叫了一遍。

  李令月张了张嘴,是在叫我吗?

  白光好像发现了她微不足道的回应,愈发耀眼起来。

  “公主,快醒过来。”

  李令月愣愣看着白光,怎么醒过来?

  白光不再说话,那个飘忽的人影伸手牵住了她的手,她带着她慢慢往前移动了一些。

  李令月跟着那道白光慢慢往前走着。

  温暖的温度顺着对方的手心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直到全身都暖洋洋的。

  公主很高兴,于是张开手指,与对方十指相扣,最大限度地汲取白影身上的温度。

  白影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后泰然自若地带着她继续往前走着。

  这条路不断拉长又缩短,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走在上面,恍然像是须臾,又仿佛成为永恒。

  李令月随着白光走到了尽头,然后微笑着一转头,却发现身边的白影已经不见了。

  李令月蓦地睁大了眼睛,张口想喊她的名字——

  等等,我要叫谁?她是谁?她叫什么?

  李令月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公主!”一个人靠了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为她抚平呼吸,“公主没事吧?”

  李令月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片白茫茫的光。

  上官婉儿看着李令月睁开眼睛,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不动声色地放开了李令月的手,“公主,您还觉得哪里难受吗?”

  过了很久,李令月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她缓缓摇了摇头,“还好,就是有点渴。”

  上官婉儿给她倒了一杯茶水过来,李令月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

  “我这是怎么了?”

  “有人趁着围猎刺杀皇室。”

  李令月倒吸一口冷气,猛然看向上官婉儿,“那我父皇母后他们……”

  上官婉儿将水杯放下,微笑着道:“放心,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平安。”

  李令月这才放下心来。

  上官婉儿见她神色倦怠,便道:“公主若是累了,不妨再休息一下吧。”

  李令月点了点头,她闭着眼睛,头脑却不肯停下。

  前世围猎时不曾下雪,也不曾出现过刺杀事件,难道这一次又和前世不同了吗?

  李令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猛地张开了眼睛,望着上官婉儿问道:“薛家公子如何?”

  上官婉儿本来低头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听到李令月问题之时,喉头一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喉间的血腥咽下,低声道:“他没事。”

  沉默了一会儿,上官婉儿轻轻问道:“公主,您很在乎薛绍吗?”

  李令月觉得上官婉儿的问题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实回答道:“他是我未来夫婿,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上官婉儿定定看着她,眼底似乎有着隐忍的痛楚,她点了下头,过了一会儿,又点了一下头,“好,我知道了,听到您这样说,我很高兴。”

  李令月有些疑惑似的看着她,半信半疑点了点头,然后又想问些什么似的。

  上官婉儿站起身来,为李令月掖了掖被子,“公主,您的药快熬好了,我去给您看看。”

  “你不想我嫁给薛绍吗?”眼看着上官婉儿即将推门出去,李令月忽然问道。

  上官婉儿的脚步顿住了,她站在门边,回头看着她道:“您的愿望,永远是我剑指守望的方向,没有想或者不想之分。”

  “可是……”

  “公主,您别多想了,”上官婉儿温柔地笑笑,“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吧。”

  永隆二年,太平公主出嫁,据史书记载,那一夜,长安城沿街的火燎将两旁的树都烤焦了,从其铺张程度之中足以窥见当时太平公主所承之盛宠。

  沐浴、更衣、梳妆。

  喜婆将李令月长长的头发挽成高高的髻,又将金丝珍珠和各色宝石制成的凤冠端端正正戴在了她头上。

  “等等,”李令月伸手阻止了喜婆要给她插上最后一根金步摇的手,她看着那面清亮铜镜中上官婉儿单薄的身影,慢慢转身看着她,招了招手,“婉儿,你来给我簪最后一支簪。”

  听言,喜婆忙道:“公主,这不合规矩啊……”

  李令月瞥了她一眼,眼神之中带着浅浅的压迫,然后又看向上官婉儿,“除了你,没有人有资格为我插上最后一支簪。”

  上官婉儿面色略显复杂,她低着头从一众神色各异的侍女小姐中挤出来,又从喜婆手里接过那支沉甸甸的金步摇。

  她看着镜子,从铜镜里慢慢端详着李令月,似乎在寻找下簪的位置,过了许久,上官婉儿将手里的步摇慢慢插进李令月的发间。

  长长的黄金细流苏从她手指间缓缓流淌而下,像是金色的流沙。

  镜子里姿仪华美的少女终究要奔向自己的生活了,上官婉儿放开手指,任由细细的步摇金链滑出掌心,落在少女的衣襟之上。

  最后一丝光线被夜幕吞没的时候,摇曳烛火中,上官婉儿搀着盖着红盖头的李令月一步一步走出房间。

  她将她送上了花轿。

  “起——轿——!”

  上官婉儿骤然摇晃了一下,身边有人一把扶住了她,“娘娘?”

  上官婉儿摆了摆手,“我没事。”

  一片片雪花慢慢飘下来,落在了上官婉儿的发上,竟像是一夜白头。

  上官婉儿沿着明月楼之后的石阶拾级而上,坐在石台旁的栏杆上,她闭目横笛,笛声远扬。

  笛声清泠,宛如一阵清风,温柔地破开密密雪幕,飘入了另一位少女的耳中。

  李令月抬手掀开一角轿帘。

  旁边跟着的喜婆快走几步,“公主殿下,快把帘子放下来,新娘子这么做是要遭晦气的。”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李令月抬头问道。

  喜婆侧耳听了听,又笑了起来,道:“您是指这沿街吹吹打打的热闹声吧?”

  李令月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慢慢把帘子放了下来。

  玉笛声声,一位红衣少年从明月楼慢慢踱步出来,摇头晃脑走到了石阶之下,寒冬腊月,他身上披着大氅,手里却摇着白纸折扇。

  少年走到石台底下,仰头看着高高的石阶。

  他站在原地,侧耳细听那阵阵催人肺腑的笛声,身后忽然传来沉重的喘息声。

  一个书童气喘吁吁跑到少年身后,弯腰用手撑着膝盖,抬头喘着气道:“崔少爷,您能别想一出是一出行吗?”

  少年将扇子刷得展开,盖在他的嘴上,又将一根手指立在自己唇前,“你听,我说了有人在吹笛。”

  书童无奈地点了点头,拽着少年的袖子往回拖,“是是是,小人听到了……崔少爷,赶紧跟我回去,老爷要生气了。”

  对牛弹琴。

  少年看着书童,扯出自己的袖子,“我得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吹出这样凄清的调子。”

  “哎呀,少爷,别去了!”书童跟在少年身后,又不敢拉扯,只好一路碎碎念道,“谁知道上面是什么人啊?什么人没事来这这阴森森的地方?万一是什么精怪妖鬼之类的,见到少爷您细皮嫩肉的,把您抓了吃掉怎么办?”

  少年似笑非笑地回头望了他一眼,挑眉道:“那我更要上去看看了,我倒是想知道那些话本里吃人心的妖怪到底是些怎样的美人。”

  “少爷……”书童亦步亦趋跟着,却忽然撞上了少年的后背。

  笛声愈发清晰,那调子也愈发哀婉。

  到了最后一节阶梯,少年停住了脚步,手里的折扇啪得落在了地上。

  书童被少年的动作吓了一跳,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不会真的有女鬼勾魂吧?犹豫半天,书童吞了口唾沫,从少年的肩膀处缓缓探出脑袋往外看……

  只见一个身穿单薄白色衣衫的女子背对着他们半坐在石头栏杆之上,一头青丝上缀满了片片雪絮,双手指尖轻轻压在白玉制成的笛子上,风卷起雪花从她纷飞的衣摆边穿过,整个人便像是迎风欲飞的仙子。

  书童忽然就想起曾经少爷读过的一句话: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这人不像吃人的妖精,倒像雪山的神女。

  少年回过神来,他低头捡起扇子,捏在手里正正经经行礼道:“小可崔湜,请问姑娘芳名?”

  笛音骤然一变,整首曲子忽然就毁了。

  崔湜眼神一变,他看着那位白衣姑娘慢慢放下手里的笛子,回过头来,整个身体大半悬在栏杆之外。

  上官婉儿垂眸看着手里的玉笛,缓声道:“我吹错了音。”

  崔湜以为姑娘是在跟自己道歉,赶忙道:“无妨,是小可惊扰了姑娘。”

  上官婉儿的视线慢慢落在崔湜身上,但目光却没有聚焦,她喃喃道:“我错了。”

  “姑娘?”崔湜感觉眼前这位姑娘似乎神志有些不清醒,眼看着对方在石台边沿摇摇欲坠,只好慢慢走上前安抚道,“您没错,是小可不该打扰姑娘的,您先下来,我怕您摔着……”

  上官婉儿低头一笑,淡淡道:“既然错了,诸位便瞧我断了它。”

  话音刚落,上官婉儿一把将庄周蝶抽出,一道剑光闪过,那支玉笛断成两截,断口平滑干脆。

  两截玉笛摔在地上,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