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李冲匆匆走过宽阔的宫道,满脸严肃不安。与他身后轻松闲适,甚至有些吊儿郎当的薛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等到了皇上寝殿的门前,李冲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道:“陛下,李冲求见。”

  “进来。”里面传来这样一声。

  李冲回头看了一眼薛顗,薛顗挑了挑眉让他放轻松。

  他推开了门,殿门发出了一声扭捏的哀鸣,此时殿中又传来李治的声音。

  “薛家二郎也来了?那一起进来吧。”

  薛顗与李冲对视一眼,随后略微收了收自己满不在乎的神色,肃穆庄严地走了进去。

  李治依旧藏身在层层帐幔之后,他伸手指了指塌边小几上的金黄卷轴,道:“把这道圣旨收好。”

  李冲勾着腰,上前将圣旨取下,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陛下,这是……”

  “琅琊王,同为李氏一组,朕信你。”李治的声音沉沉传出来,带着千钧的分量,“因此,倘若将来武氏有独大之势,尔等便拿着这道圣旨斩杀之。”

  李冲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陛下,我等怕辜负陛下所托啊!”

  李治叹息了一声,道:“朕自幼多病,自知难以继续承担大唐政务,几个皇子没一个有出息,只能妥协让武氏辅佐李显管理朝堂,然武曌此人,野心颇大,手段老练,李显根本难以与之对抗,只能倚仗尔等之力了。”

  李冲还想说些什么,但薛顗已然开口道:“我等必不会辜负陛下所托,若将来武氏胆敢犯上,吾等必诛杀其于陛下墓前。”

  李治这才重新躺在了榻上,点了点头。连续和几个人对话,已经让他感觉有些疲累了,他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

  “是。”二人抱拳,转身开门想要离开时,一位宫人端着药走了进来。

  “陛下,到了您该喝药的时间了。”

  李治招了招手,宫人便端着药经过了李薛二人身边,一股奇异的药香扑面而来。

  薛顗猛地回头。

  宫人却已经端着药进了帘子,看不见身影了。

  “怎么了?”李冲注意到了薛顗的动作,不由自主也回头望了一眼,“出什么事了?”

  薛顗回过神来,笑着对他摇了摇头,不动声色道:“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琐事。”

  李冲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忍不住埋怨道:“你怎么把这事担下来了?这件事稍有不慎,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若是我们不答应,那我们也是要掉脑袋的。”薛顗看着他叹息道,“陛下多疑,方才也是在试探我们的态度。”

  “那这道圣旨……”李冲话还没说完就被薛顗打断了。

  “我还有事,王爷拿着圣旨先回去,到时候咱们再详谈……”

  话音刚落,还没等李冲伸手阻止,薛顗早就一溜烟地跑了。

  明堂。

  冯小宝自当初被上官婉儿引见给武曌后,便像是忽然祖坟上冒了青烟,让他走了狗屎运,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卖药郎,摇身一变,成了梁国公。后又改姓薛,取名怀义,武后令薛绍等人认其为季父。虽然薛怀义此人削去了头发,出入宫廷却也不怎么以僧人自居。

  这么快的晋升速度,又是寡居多年的武后亲自册封,这令所有人不得不多想。于是大家默认这薛怀义与武后之间有着那么一丝不可告人的关系。

  而身处流言中心的冯小宝对其嗤之以鼻,毫不在意,每日谢绝见客,缩在药房里生火炼丹,偶尔也炸一炸药房。

  据冯小宝自己所说,追寻真理之路是艰难的,不过是几个锅炉、几个药房罢了,烧就烧了,反正武曌还是会拨款给他重新修葺好的。

  这天薛顗进门的时候,冯小宝正在孜孜不倦研究如何炸药房,几个老头在他身后擦着冷汗想劝又不敢劝,看上去相当的憋屈。

  待那几人看到薛顗时,眼前骤然一亮,忙不迭上去将冯小宝近几日闯的祸一五一十跟他说了。

  薛顗平日里还会饶有兴趣地听几句,但今天他有要事要找冯小宝说清楚,所以冷着脸穿过那些老头,一把揪住了冯小宝的后领,把他拉了出去。

  冯小宝猝不及防,混乱之中把自己一只鞋给踩掉了。觑了一眼薛顗的脸色,他放弃了找鞋的念头,转而对着那些老头喊道:“这炉丹药一炷香之后必须开炉!记住没有?!一炷香啊!”

  冯小宝被薛顗一把甩上马,差点把隔夜饭给吐出来,刚想抬头问问,就看到薛顗一挥马鞭。

  一声脆响之后,马吃痛,甩开四只蹄子就往前跑。

  这一下,冯小宝胃里一阵紧缩,张开嘴吐了出来。

  “薛顗!有你这么孝敬爹的吗?”冯小宝有气无力道。

  薛顗冷笑一声,“冯小宝,少拿武后压我,你算哪门子的爹?”

  冯小宝刚想反唇相讥,一阵恶心升上来,转头又吐了出来。

  等薛顗带着冯小宝出了长安城,上了一处荒郊野岭的时候,冯小宝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他决定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愤怒。

  “武后是不是弑君了?”薛顗一下马,单刀直入问道。

  冯小宝冷哼一声道:“我不回答不孝子的问题。”

  薛顗咬了咬牙,“这种事情你也敢沾手?!要不是我闻出药里有你曾经制出的蛊虫香气,连我也要被你蒙在鼓里!”

  “我不是特意要瞒你的,你没问,我自然也没必要特意跟你说。”

  薛顗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是那个千金公主……算了,”他抓住了冯小宝的衣领警告道,“总之,不许再给圣上下药了,离开武后,隐姓埋名跑远一点,听到没有?!”

  “来不及了。”

  “什么叫来不及了?”薛顗看着冯小宝满不在乎的神情,捏着衣领的手紧了紧,“你说清楚。”

  “就算我现在撤开手,李治也活不了多久了。”

  薛顗放开手,后退了几步,摇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武后在朝堂上疯狂掠夺权力,杀了多少无辜之人?你帮她弑君,你疯了?”

  冯小宝看了他半晌,忽然淡声道:“我不入朝堂,也不知道你们朝廷派系波云诡谲的争斗,但我知道一点,那就是古往今来的皇帝,没有不杀人的……”

  冯小宝指着山下的场景道:“你看着浩荡江山,哪一寸不是无辜之人的鲜血铸成的?当初洛阳水灾,与李治多疑脱不了干系,那么多无辜百姓的血,又要找谁来报?”

  薛顗叹了口气,“这与你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冯小宝骤然道,“如果不是因为那次水灾,我又怎么会在这里?!”

  薛顗愣了一下,皱眉道:“但我记得你的户籍并非洛州人士……”

  冯小宝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找补道:“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要是觉得武后不行,那你们另外推出一个能行的人出来啊!推又推不出,还总是阻止能者上位,我看你们才是在拖累大唐江山,你们才是大唐罪人。”

  薛顗冷冷地看着他,然后翻身上马居高临下道:“趁我现在还没有改变主意,赶紧给我滚,否则我亲手杀了你。”

  说完,薛顗一挥马鞭,飞驰而去,只留下一蓬灰尘在原地飞扬。

  冯小宝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随手抓了一把自己空空荡荡的钱袋子,暗叹倒霉。

  他明明好端端在药房里炼药,这些个达官显贵捏着他的小命要他替他们做事就算了,出了事也要拿他这个软柿子捏,一个个欺软怕硬没人性。

  冯小宝一屁股坐在了一个大树根上,一边拿衣摆扇着风,一边仰着头往来路看。他被薛顗挟持着带出来的时候,包括守门的侍卫在内有许多人都看到了,等太阳下了山,那些人发现我还没回去肯定会派人来找,他只要在这里等着,宵禁之前就能被找回去。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感叹薛顗平日看着聪明,怎么现在倒糊涂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已经掌握了君主秘密之人,除非死了,否则怎么可能逃得出去?他就算没在官场上翻腾几圈,也知道这个道理,薛顗反倒不明白了。

  冯小宝认命地待在原地,等待着救援,暗自祈祷手底下的人能机灵些,别让他在这里等太久。

  他一本正经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却不知道背后有一双幽幽的眼睛已经盯住了他。

  夜色中,一头野猪慢慢绕到了冯小宝身后,尖锐粗糙的猪鬃下,一双竖立的眼睛看着前方之人的背影,闪着幽幽的绿光。

  冯小宝毫无所察,依旧稳稳当当坐在原地,姿势都没动一下。

  一阵热气裹挟着猪身上从骚臭从身后袭来,冯小宝本能察觉到危险,就地一滚,躲过了野猪的第一扑。

  他与流淌着腥臭口水的野猪面面相觑,甚至看见那丝丝缕缕的唾液是如何沿着这头猪嘴边斜插出来的獠牙拉丝掉在地上的。

  冯小宝一瞬间反应过来,这几乎是他这辈子头脑最清醒的时候,他盯着野猪的眼睛,缓缓倒退,然后抓着树杈一溜烟似的往上爬。

  野猪发起狂来,前脚不住地刨着地,巨大的身躯冲过来撞向这棵树。

  树干和藏在树干上的冯小宝猛地震了一下,他使劲抱住树干,没让自己掉下去,没想到这只野猪竟然开始啃咬树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