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说不出话来,低头拿勺子在茶壶中搅拌着,看起来镇定自若,但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李令月略带压迫的目光下,她的心境已然乱了。

  看见上官婉儿始终沉默,李令月叹了口气道:“我并非想要逼迫你,婉儿,我只是有些担心……母后身边凶险异常,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我以前并不知道你的身世,也的确存了些利用的意思,但现在我是真的很珍视我们之间的情谊,也真心希望能够帮着你一些,若是你遇到了什么难处,我兴许有办法帮你解决。”

  上官婉儿心头一震,李令月这一番话堪称推心置腹,一瞬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呼吸也是颤抖着的。

  “如果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的脸,声音变得柔和了些,“只要告诉我应该怎样帮你就好了。”

  “你说,当初在凌霄台听见薛绍一支笛曲,是在去看望前太子贤的那天晚上吗?”上官婉儿忽然开口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李令月不明白为什么上官婉儿忽然要问这样一句话,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上官婉儿将手缩进袖子里,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开始后悔了,就算知道了答案又怎么样?就算李令月知道那日吹笛之人是她又怎么样?就算她把自己的心意一点一点掰开了揉碎了让李令月知道了又怎么样?

  木已成舟,无论李令月对于她的感情是感动还是恶心,都只是徒增对方的烦恼罢了,她自己一人承受着煎熬已经痛不欲生,又何必把另一个人拖下水去呢?

  上官婉儿吞下涌上喉间的酸涩,平静地看着李令月,低声问道:“您方才说我只要告诉您如何帮我就行了是吗?”

  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心头却没来由忽然升起一阵不安。

  上官婉儿定了定神,涩声道:“公主殿下,有些事情多说无益,只能说现在与您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让我的内心充满着羞愧与不安,我日日饱尝着灵魂的斥责与痛楚,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所以婉儿只有一个要求,只求您能放过我,不要再出现在我身边了。”

  李令月与上官婉儿对视着,这一次先认输,先移开视线的成了李令月。

  “既然这是你的要求,那我答应你。”良久,李令月低声道。

  很奇怪,上官婉儿在这一刻竟觉得轻松了起来,虽然胸口闷闷作痛,但灵魂却像是得到了救赎,她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李令月像是被她的笑容烫了一下似的,低头无声地看着火炉上沸腾翻滚的茶水。

  终于上官婉儿站了起来,拱袖行礼,“若无要事,臣就先走了。”

  李令月没有说话,上官婉儿便转身离开了。

  这位唐朝最尊贵的公主目送着曾经密友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却始终一言不发。

  北门学子是武曌以修书之名请进来的谋士,他们出入常经北门,因此被称为北门学士。这一天他们拢着袖子,慢慢往大明宫走,这些谋士喜穿白衣,今日又哭丧着脸,所以远远看上去倒像是来奔丧的。

  “我说,你们慌什么?”一个白衣秀才道,“不就是个女官?跟前几个一样,气走了就是。”

  “刘讳之,你就别捣乱了,”另一个人道,“听说这一次来的,是武后身边的第一女官,万一在武后面前告状,我们就都别想活了。”

  刘讳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们,道:“你们就是胆小,依我看,女官哪里比得上我们这些谋士?等着瞧吧,我倒要看看这次来的女官,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一日后,上官婉儿取到了武后手令,正式参与监督修书事务。

  上官婉儿进门的第一天,因为毕竟是武后手底下的人,大家暂且没有怠慢的举动,但又由于轻视她是一个女人,也没人对她多热络。上官婉儿乐得自在,一个人每日在大殿里转来转去,随便看看这些学子们的修书进程。

  在经过一个叫作刘讳之的人时,上官婉儿听到了一声冷哼。

  “你看得懂吗?”

  上官婉儿有些讶异地看着刘讳之,道:“什么意思?”

  刘讳之指着书页上凌乱的残页和字符,戏谑地看着她道:“这些东西你看得懂吗?”

  上官婉儿犹豫着多看了两眼,慢慢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刘讳之轻轻敲着小案,眼睛里闪过嘲讽的暗光,“还请女官大人不要再走来走去了,臣等的思路被您打断了,耽误了修书的期限,您担待得起吗?”

  上官婉儿抬眼看了一圈四周,大多数学子对于这边发生的闹剧视而不见,有几位悄悄给刘讳之一个赞叹的眼神,也有几个担忧地看了一眼她。

  上官婉儿心里默默记下了每个人的表现,然后看着刘讳之不动声色道:“抱歉。”

  接下来的好几天,那些北门学子又几番试探了上官婉儿,发现这位传闻中雷厉风行的女官似乎并没有众人想象之中的那样可怕。她不过十五六岁,不怎么说话,举止谦逊,性子绵软,看上去就是个好欺负的。

  等这些学子摸透了上官婉儿的性格,也知道她没有武后那般酷烈的手段,心思就慢慢活泛起来,对上官婉儿起了轻视之心。

  本来嘛,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能坐上这个位置恐怕全凭着祖上的光罢了。

  北门学子们这样想着,便日复一日懒怠起来,即使上官婉儿就坐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毫不在乎地聊天、玩闹、敷衍工作。好几次上官婉儿似乎有些不满,出言批评了他们,却反被学子们用些圣人的言论反驳了回去。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你一个无知妇人,少来掺和我们爷儿们的事!

  后来上官婉儿便愈发沉默下去,纵容着这些学子们大逆不道的言行,甚至常常因为不小心冒犯到了学子们,而不得不赔礼道歉。

  就这样,修书的工程过了一个月,到了交上去检查的时候了。

  这些学子们将书卷乱糟糟丢在上官婉儿的桌案上,正彼此招呼着去哪里喝酒玩乐,却忽然听见上官婉儿开口。

  “今日谁也不能走,”她托腮看向这些学子们,露出了一个温婉的笑,“我要检查你们的工作成果,你们得在旁边守着。”

  刘讳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认识字吗?读过几本书啊?检查我们的工作?我看你还是把这个时间省下来多读几遍女德女训吧!”

  众人哈哈大笑,一时间这里面的气氛好不快活。

  上官婉儿托腮看着手里的书卷,也微微笑了起来。

  众人看着一言不发的她,颇觉无趣,招呼着又要出去时,却听到上官婉儿在他们身后缓缓出声道:“关门。”

  大家眼睁睁看着殿门竟然缓缓合上了,所有人被关在宫殿之中。

  这时候已经有人开始有些愤怒了,刘讳之大步走回上官婉儿书桌前,一掌拍在案上,“你到底要干什么?!”

  上官婉儿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书,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说了,我要检查你们的工作。”

  刘讳之一气之下,伸手想要抓住上官婉儿把她拖出来,却没想到他连她的影子都没抓着,不过一个眨眼,上官婉儿拿着书平平后退了三尺距离。

  她冷冷看了一眼刘讳之,伸手把一块印章墩在桌案上。这枚印章通身由玉石打造,其上雕刻着飞舞的描金凤凰。

  这是皇后的印鉴。

  刘讳之一愣,上官婉儿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各位坐下,稍安勿躁,我很快就好。”

  大家面面相觑,本能觉得上官婉儿与往日判若两人,他们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坐吧。”上官婉儿又重复了一遍。

  所有人这才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

  上官婉儿将手里的书缓缓合上,看了一眼封皮,抬眸叫道:“梁峰?”

  一个男人缓缓走了出来。

  上官婉儿看了他一眼,扬手把那本书卷丢在了他脚下。

  “拿着你的书,去领这个月的饷银,明天不必再来了。”上官婉儿缓缓道。

  梁峰骤然抬头,“您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婉儿看着下一本书,淡淡道:“你交上来的东西错漏百出,秦朝变法的垦草令那一章更是胡说八道……一看就是敷衍本宫之作。”

  梁峰还想说话,上官婉儿使了一个眼色,旁边立即有几名侍卫上前捂住了梁峰的嘴巴,把他拖走了。

  上官婉儿一目十行看完,又冷笑一声,把手里的书丢在了大殿上。

  一开始大殿之中还有些骚动,后来就沉入一片安静之中。

  所有人屏气凝神听着上官婉儿翻阅时发出的书页声响,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部分人庆幸自己个性谨慎,并没有因为轻视上官婉儿就敷衍修书,另一部分人则满心绝望,他们盯着上官婉儿手边的书卷,冷汗一滴滴掉落在大殿之上。

  “刘讳之。”

  这个名字一出来,所有人精神一震,齐刷刷看向刘讳之,等待着他的反应。

  刘讳之慢慢走出来,拱手一礼,道:“下官在。”

  上官婉儿看了他一眼,微笑着道:“干得不错,你可以回去了。”

  刘讳之跪下,仰头道:“下官多谢上官娘娘指点。”说罢,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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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灵感来源:班主任当着全班人的面检查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