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推开殿门,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从一堆瓷器废墟上走过去,在台阶下盈盈拜下,“参见太后娘娘。”

  “坐吧。”

  上官婉儿低头谦卑地坐在了椅子上,轻轻咳嗽了两声。

  武曌看着台阶下大病初愈的少女,轻轻叹息一声,“天可怜见,婉儿你瘦了许多,面色也不好……”她顿了顿,有些后悔般用帕子拭了一下眼下,“当初是哀家处罚太过了……”

  上官婉儿闻言伏地不起,低声道:“太后切莫自伤,一切都是婉儿自己的错,婉儿夙夜回忆起往事,深觉五内俱焚,愧对太后厚望,病间若有清醒之时,便提笔为您抄经祈福,以解婉儿愧疚之心。”

  武曌点了点头,眼圈微微泛红,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凉。”

  “谢太后娘娘!”上官婉儿又慢慢坐回椅子上。

  “婉儿,你也看到了,显儿有才却也有傲,很多事情固执己见,不肯松一点儿口,哀家苦口婆心与他说,反倒弄得他与我生分了许多。”武曌叹了口气,“这些孩子一个两个,总是把哀家当成仇人看……明明哀家字字都是为了他好。”

  “臣理解您的爱子之心,相信陛下不日亦会明白娘娘的苦心。”上官婉儿不动声色道。

  武曌看了她一眼,压着声音道:“只怕他的身边人不愿我们娘儿俩一条心啊。”

  上官婉儿心头一震,斟酌道:“韦后似乎还算安分守己……”

  “可她的父亲却是个有野心的。”武曌打断她道,“显儿非要让他做那豫州刺史,哀家是劝了又劝,他却像是死了心要帮着韦家人了。”

  上官婉儿沉默着,她知道,武曌找她必然不只是为了向她诉苦。

  果然,武曌叹息一声,轻描淡写下了最后通牒,“你去替我劝劝显儿,告诉他我只给他两条路:要么他休掉韦香,安安心心做他的皇帝;要么哀家就让他做不成皇帝,一起全部滚出大明宫。”

  上官婉儿闭了闭眼,轻声道:“臣遵旨。”

  一位太医拔出银针,韦香悠悠转醒,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哑声道:“水。”

  李显立马起身,亲自倒了一杯清水过来,凑到她干渴的嘴边,“慢点喝,别呛着了。”

  韦香一口气喝了半杯水,长长呼出一口气,摆了摆手道:“不要了,拿走吧。”

  李显把杯子交给了一位宫人,关切地看着韦香道:“头疼吗?恶心难受吗?”

  韦香摇摇头,“就是有些疲乏。”

  “那你歇着,我去看看你的药煎好了没有。”李显说着,从床边站起来想往外走,却忽然被韦香抓住了。

  “你是不是和母后吵架了?”韦香皱着眉头道。

  李显顿住了动作,回头拍了拍韦香的手,道:“不用怕,母后以后不会再让你去敬茶了。”

  韦香反手抓紧了李显的手臂,低声道:“你疯了?现在正是应该韬光养晦的时候,你跟母后对着干做什么?!”

  “难道就看着你受苦吗?”李显微微皱起眉头看她,“我越是容忍,母后就越要得寸进尺,退让很简单也很轻松,把自己当成一个行尸走肉的傀儡就好,但是韦香我不想退也不会再退了。”

  韦香定定地看着他,开口道:“你不想做皇帝了吗?”

  “什么狗屁皇帝,我从来就不想做!”李显口不择言,吐出了句当初在军营里学到的脏话。

  “那我爹呢?你手下那些指望着你吃饭的门客呢?那些兢兢业业为你出谋划策的忠臣呢?你不想退了,你任性了……他们怎么办?!”韦香冷静地看着他,“你毕竟是武后的亲生儿子,你不会死,他们就要替你去死吗?!”

  李显望着韦香的面孔,咬牙切齿道:“你觉得我任性,我没你有能力,没你识大体懂忍耐是吧?”

  “我没有这么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看不上我,”李显生生扯开了韦香的手,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当初父皇选你做太子妃,你就在家绝食明志,作出了一副宁折不屈的模样,让我在长安城里丢尽了脸……好,既然如此,我们也别继续纠缠下去了,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说完,李显大步出了门,砰得把门关上了。

  韦香坐在床上,看着那扇饱受委屈的大门,叹了口气嘟囔道:“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

  李显气势汹汹地出了门,失魂落魄地在大明宫里无所事事地闲逛了一圈。让每一位宫人都充分看到他与韦香之间决裂的决心,和他仰望天空时的忧伤。

  直到身后传来上官婉儿的声音。

  “陛下,这棵树快被您薅秃了。”

  李显回过神来,看见自己手里可怜巴巴的一条光秃秃的枝干和满地凄惨的绿叶,呵呵干笑一声,把手随便在衣袖上擦了擦,若无其事地回身看着上官婉儿道:“我心里难受。”

  上官婉儿怔了怔,奇怪道:“难道是我搞错了?不是您先跟韦后无理取闹的吗?”

  “胡说!”李显大声道,走上前一把勾住上官婉儿,低声道,“有酒吗?”

  上官婉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慢慢点了点头。李显仰头一笑,高声道:“请我喝酒,我就把我这些年在韦香那里受的苦都跟你说说。”

  可能是以前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要求,上官婉儿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显,低声道:“我要给你酒,还要听你的牢骚?”

  李显拉着她往前走,闻言回头爽朗一笑,露出了两排小白牙。

  “没事儿,别客气,我不介意你听。”

  掖庭。

  几坛美酒已经空了,乱七八糟地堆在桌角边,整个房间里弥漫着醉人的美酒香气。

  几位宫婢在一边上菜斟酒,李显居然也就跟着一杯一杯喝了下去,连个磕绊都没打。

  上官婉儿看着面前喝多了开始捻着袖子碎碎念的李显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与韦后的交情并不算特别深,只听说过李显新婚后每日都在痛改前非。上官婉儿深深觉得韦香是个人才,当初一个连高宗和武后都头疼的儿子愣是在她手上被她制得服服帖帖。

  哪怕是现在快已经醉到不省人事了,李显每一次痛斥韦香如何剥削折磨他的时候,他仍要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周围,确定韦香不在身边才胆敢开口,就这样,他埋怨的声音都细若蚊呓,如果上官婉儿坐得稍微再远一些,恐怕就只能干看着李显张嘴了。

  韦香积威之深可见一斑。

  “我当初是看走了眼啊!被这个女人无辜无害的外表欺骗了啊!”李显哭诉道,“以前选她做太子妃的时候,她不依,在家闹绝食……我当时□□熏心,我还亲自上门,又是保证,又是发誓,这才把她娶回来了,可是结果呢?啊?她还嫌弃我!”说到这儿,他激动了起来,泪眼朦胧地拽住上官婉儿的袖子,哇的一声吐在了她的袖口里。

  上官婉儿骤然瞪大了眼睛,她仿佛不能反应过来眼前发生的事情,直到李显眨了眨眼睛,嫌弃地把她的袖子推回来。

  “你给我滚出去!”上官婉儿一把扯掉了外套,指着趴在桌案上呜呜痛哭的李显道,“趁我现在还不想杀人。”

  李显的哭声止住了,变成了轻轻的呼噜声。

  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不可以杀皇帝之后,她伸手使劲推了李显一把,“别装睡!给我滚!”

  李显屹然不动,仿佛睡死过去了。

  上官婉儿咬牙片刻,抓住李显后领把他拖到了门边,正想开门把他扔出去时,一个人推开了门。

  韦香站在门外看着脱去了外衫的上官婉儿和她手里不省人事的李显,表情有些莫名。

  上官婉儿骤然反应过来,她指了指身后那身可怜的外衫,道:“被陛下吐了一身,我只能……”

  韦香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道:“这是李显喝酒之后的惯例了,我下回赔你一件。”

  上官婉儿松了口气,韦香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你如今气色仍旧不算好,多注意自己的身子,这朝堂之上的事情,我们无论如何也操心不完的。”她说完,伸手拉住了李显的手臂,一把把他搀了起来。

  “韦后娘娘,”上官婉儿看着韦香搀着李显离开的背影,终究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太后娘娘已经下了最后通牒……”

  韦香回头冲着她温和地笑了笑,“我知道,只是……”她垂眸看了一眼不住从她手中往下出溜的李显,无奈地摇头,“李显今日跟我说,退让很容易,但他不想退。”

  上官婉儿看着韦香慢慢抬头看向天边,“我想了许久,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从未信任过他,其实同样的,在我这里,不信很容易,但我这次决定信任他一次。”

  韦香搀着李显走过了一道小桥,背影渐渐淡了下去。上官婉儿站在原地,耳朵里仍旧回响着当时韦香的话,蓦然,她眼前闪过了一双深沉且淡漠的眼睛。半晌,她低低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口里呢喃道:“信任吗?”

  月光静静地撒在上官婉儿的身上,她痴痴望着当初初见的水塘,怅然若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