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大明宫里没有一丝风,所有人心头都笼罩着一层模糊的焦躁不安,似乎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似的。

  李显和几位臣子在殿中议事,他力排众议要把岳父韦玄贞送上豫州刺史的位置。

  大臣之中,有一个叫作裴炎的,他跪倒在地,连声阻止道:“陛下不可啊!韦大人并没有做刺史的经验,贸然让他去守豫州,恐怕不妥啊!”

  李显居高临下看着他道:“朕当初也并没有做皇帝的经验,父皇依旧让我登上了帝位……若是依照裴大人的意思,那父皇曾经的懿旨岂不是更加不妥?!”

  裴炎猛地磕头哭诉道:“微臣不敢!陛下英明神武,哪怕没有什么经验,也可以在这个位置上慢慢学习,可韦大人年事已高,若让他再重新学习刺史管理事务,恐怕是强人所难啊。”

  “你不是他,如何就知道这是在强人所难?”

  裴炎摇头晃脑想了许久,决定祸水东引,他看着雍州刺史关林恭,道:“当初关大人初上任时,是否亦觉刺史工作十分吃力?”

  关林恭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这火居然就烧到他身上了,他不声不响瞥了一眼裴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拱手道:“这件事裴大人说得也有道理,这一州之事,若是一个不够熟悉的人贸然上手,肯定会手忙脚乱,豫州又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地方,绝不能乱来。”

  裴炎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看了起来,而李显的脸色却慢慢阴沉了下去,他盯着关林恭看了许久,随后道:“关大人也觉得韦玄贞不可为豫州刺史?”

  关林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臣并没有这样说。”

  他看了一眼裴炎僵硬了一瞬的脸色,心头暗嘲,裴炎想拿他当枪使,可他一点儿不想掺和到武太后与李显之间的争端之中。

  “韦大人这么多年在朝廷上兢兢业业,大家有目共睹,相信他若是担任豫州刺史,必然也能做出一番事业,只是为了保险起见,臣建议还是让韦大人先前往豫州,了解一段时间。”

  李显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关林恭,他以为这位常常沉默寡言的臣子也是一位迂腐不堪之人,没想到竟然也会这样滴水不漏地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裴炎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关林恭,却见对方现在已经老神在在地闭上了眼睛,对于他的眼神毫无反应。

  “陛下……”裴炎咬了咬牙,想着这些人没一个靠得上,正想自己再劝一劝,就听见李显忽然道:“你们不必多说,朕心意已决。”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豫州刺史,就算他问朕要这天下,朕给了又何妨?”

  众人哗然。

  关林恭骤然睁开了眼睛,微微皱眉看向李显。

  李显说出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后,也没有什么补救的表示,而是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户部记得草拟调令。”

  裴炎揣着袖子走在关林恭身边,他低声道:“关大人,今日圣上口出狂言,扬言要将这天下送与他人,您为什么不说话?”

  关林恭看了他一眼,慢慢扯了一个笑,语重心长道:“裴大人,我等还是当做没听到的好。”

  裴炎不赞同道:“关大人这话可就不对了,圣上年少,难免有失足之时,我等身为大唐老臣,理应积极劝谏。”

  关林恭知道他根本劝不动这位裴大人,于是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心意已决,我等并无劝解之法啊。”

  裴炎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关大人,所以我才找你商量……圣上任人唯亲,绝不能继续担任天子之位……我等应另扶新君。”

  关林恭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了一眼裴炎,低声道:“裴大人高看我了,我没这个胆量,您找我算是找错人了。”

  裴炎啧了一声,“关大人……”

  关林恭抬手打断了他,“裴大人,我还有其他要事,今日的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到,您做您自己的事就是了。”

  说完,关林恭脚步加快,一会儿就把裴炎落在了身后。

  裴炎忧虑地看着关林恭的背影,跺了跺脚,最终转身往武曌的寝殿而去。

  关林恭回头看见裴炎走远了,摇了摇头。

  他以前曾经在洛州与李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李显尚且年轻,在打仗的时候却像是一个在战场之上经历过无数次战争的老将,各种计谋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那可是最让关林恭刻骨铭心的一仗。

  那时李显手中无兵,对方兵强马壮,二者实力悬殊。

  连当时的大将也已经战死在沙场之上了,年轻的英王殿下却并没有慌乱,他坐在帐营里,一双眼睛冷静至极,他静静看着地图,最后挟持了副将,下了一道命令。

  所有人传出流言,告诉敌人这座空城之中只有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皇子坐镇,皇子把副将关了起来,自己却只会乱发号令。同时所有人不许与敌人正面交锋,只有极小部分的军士与之交战,作出节节败退的假象。

  敌军果然上了当,等打上了城门时,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旗帜乱糟糟丢在一起。

  他们见此情景哈哈大笑,嘲笑着那位无能软弱的英王殿下弃城逃跑的举动。

  他们卸下了防备,大摇大摆进了城,没想到就在所有人进城的一瞬间,城门忽然关紧了。

  □□抵地,军士们如同鬼魅一般从城墙上冒出头来,他们拉开弓,带着火星的箭矢就那样对准了下方毫无准备的敌军。

  李显站在城门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骚乱的人群,抬手,轻声道:“放箭。”

  火油被点燃,敌军哭号绝望地往大门撞去,却发现大门早已锁死,没有人能出去了。

  □□被烧焦的味道一瞬间冲天而出,关林恭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转眼看见李显时,他的动作却忽然没来由地顿了一下。

  李显垂眼安静看着敌军被烧,神情淡漠,一双眼睛如黑琉璃一般,只有些微的火光在其中晃动。

  关林恭忽然想到,这个有着放火烧城的少年,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五岁年纪。

  那时候的李显就已经将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的计策玩得那样精妙,现在的陛下难道会是一个头脑简单之人?

  他叹了口气,这一次来议事的臣子包括裴炎在内,均由底层靠自己升上官位,素来有刚正之名,最讨厌任人唯亲者。李显把这样的一群人叫来,真的只是他头脑愚钝,口不择言吗?

  恐怕这一回,裴炎自己被年轻的帝王当成枪使了还不自知啊。

  对此事一无所知的裴炎来到寝殿,将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武曌,尤其强调了一番李显当时大逆不道的话。

  武曌半晌没有说话,裴炎惴惴不安地抬眼看了一眼她,只见这位保养得宜的女人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叹息般道:“哀家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裴炎还想说些什么时,上官婉儿微笑着打开了殿门,对他道:“裴大人,此事太后娘娘自有打算,您先回去吧。”

  等大殿安静下来,上官婉儿忽然听到武曌的声音。

  “把李显给哀家叫来。”

  上官婉儿福了福身子,出门往未央宫而去,却在半路遇到了李显,他穿着朝服慢慢往这边走着,看见上官婉儿便笑了笑,道:“是母后叫你来找我的吧?”

  上官婉儿点头。

  李显了然,“那干脆一块儿走吧,反正我也要去见母后的。”

  上官婉儿安静了一会儿,随后道:“陛下的所作所为让婉儿倒有些看不懂了。”

  “哦?怎么就看不懂了?”李显挑了挑眉,“你也觉得我口无遮拦,说错了话?”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不,微臣觉得您不像是口无遮拦,无意间说出这样的话……倒像是故意的,您似乎正在激怒太后。”

  李显慢慢笑了起来,他看着上官婉儿的眼神带上了一丝隐秘的赞赏,“你倒是把我想得很高深。”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不知你可有兴趣做我的手下?”

  上官婉儿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叹了口气,沉重道:“还是算了。”

  “为什么?”李显诧异道,“难道你也看不起我?”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扯了一下衣袖,仿佛意有所指一般轻声道:“微臣没有那么多的衣服可以由得您吐。”

  李显忽然不知道这话应不应该继续往下接。

  快到武曌寝殿时,李显才再次开口道:“母后身边杀机四伏,我走之后,想必党派之争便要处于风口浪尖,太平昨日亲自入宫开口请我把你带在身边,至少可以保你生命无忧。”

  上官婉儿忽然一滞,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陛下,您该进去了。”

  李显看她心意已决,无奈地摇了摇头,推门而入。

  他跪在略显冰凉的石板上,仰头看着武曌,开口时声音果断干净,“母后,儿臣累了,自请前往均州。”

  武曌垂眼看着他慢慢把自己头上的冠冕取下来搁在了地上,然后站起身来,缓缓出了门。

  李显临出门之时,武曌终于开口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李家专出情种?”

  李显回头看着永远威严的武曌,扬了扬眉,道:“母后,您只是被困在这大明宫中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