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李令月忽然不见了。

  最先发现公主不在房间里的是一位送饭的嬷嬷,她用钥匙打开锁推开房门后,却只见门后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窗户大开。

  她冲到窗户前往下望去,只见一段段白色丝绸打结系成了一条长绳一路垂到了地面,李令月必定是趁昨日大家熟睡之际,从窗户前逃走了。

  嬷嬷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寻常,立刻禀报了武曌,彼时上官婉儿因为已经在细作事件之中洗脱了嫌疑,武曌好一番补偿之后,她的地位不降反升,成为武曌身边唯一一位可以代替她撰写圣旨之人。

  嬷嬷进来时,上官婉儿正在拟写查抄薛家的圣旨,闻言她的笔微微顿住了。

  武曌挥退嬷嬷,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

  上官婉儿收回分散的注意力,重新提笔沾了沾墨汁,下笔如行云流水,笔锋横钩竖划皆带着一丝锐气。

  “婉儿,你说太平会去哪儿?”

  武曌忽然出声问道,她紧紧盯着上官婉儿的表情,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什么。

  上官婉儿不为所动,手中的笔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太后娘娘,仅凭公主一人,一个晚上她绝走不了多远,您现在应当迅速派人在附近寻找。”

  武曌摇了摇头,叹息道:“女儿大了不由娘啊!”

  上官婉儿吹了吹墨迹,待字迹干了,便伸手将圣旨卷起来,搁在桌案一边,又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略略思索了一下,再次静静书写起来。

  她当然知道李令月去了哪里,因为昨夜就是她为李令月打开的城门,递的缰绳。

  上官婉儿下笔如风,思绪却已经飘到了昨日下午。

  她在经过李令月的房门时,忽然被她叫住了。

  “婉儿,你当初给我的承诺还有用吗?”李令月低低的声音传出来。

  上官婉儿停住了脚步,沉吟片刻后,问道:“跟薛绍有关吗?”

  过了好一会儿,李令月才回答道:“是,我得去救他,如果我被困在这里,母后一定会杀了他的。”

  上官婉儿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我明白了,公主,我答应你。”

  “你能帮我拿到钥匙吗?”

  “不能,”上官婉儿仔细思量了一会儿,“钥匙一直被嬷嬷贴身放着,我没有近身的机会。”

  “好,我的窗户正对城门之外,今夜我会从那里逃出去,今夜丑时请你替我打开城门放我进来,另外,再借我一匹马。”

  上官婉儿定定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似乎能够透过密封的门扉看到站在门后的李令月。

  “值得吗?此举无异于公然与太后叫板,您就算救出了薛绍,自己恐怕也要搭进去了。”

  门内,李令月望着门上印出的上官婉儿的身影,微微笑了笑,道:“婉儿,我已经想好了,你只要帮我这一次……也许将来我也没有求你的机会了。”

  上官婉儿闭上眼睛,拼命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好,我答应你。”

  思绪翻涌间,又是一篇极其漂亮的檄文出现,上官婉儿搁下笔,忽然耳畔好似听见了飞鸟扑动翅膀的声音。

  她下意识向着窗户望去,却只见到一片大白的天光。

  李令月伸手,一只信鸽乖巧地落在了她的手指上。

  信筒里塞了一卷书信,来自宰相裴炎。

  信中的内容很简短,只说今夜子时,薛绍会被一辆青顶小轿送出洛阳城,请公主注意。

  李令月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由庆幸自己当时做好了退路,与裴炎搭上线,在此时能够将薛绍救出来。

  等她救出薛绍,立刻动用当初埋下的暗线,一同前往南疆。

  这条路她已经全部铺好了,只要薛绍一出现,他们就可以立刻离开这里,也许以后还能再与兄长谋划将来之事。

  无论如何,只要他们还活着。

  裴炎在收到了太平公主的密信之后,第一时间下令把薛绍从天牢里捞出来。

  他穿梭在天牢的密道里,拿着钥匙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脚步却越来越快,越来越迅捷,到最后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裴炎跑到薛绍的牢门前,看着牢内颀长清瘦的身影,长长舒了一口气,扬声喊道:“薛公子,你快点跟我出去。”

  那个年轻人闻言回过头来。

  子时将近,李令月抓着缰绳的手越来越紧,她望着城门,心情有些激动,恨不得立刻见到薛绍。洛阳城门早已经打点好了,只有寥寥几名士兵在门口打着哈欠,视线穿过高高的城门,还能看到高耸的观星台,远处深蓝天空的点点星子和一弯月亮。

  这是一个极好的天气,也是一个极好的兆头。李令月心想。

  更夫敲着小锣走过。

  子时已到。

  一顶青呢小轿按时来到了城门前,那几名士兵只是掀开了眼皮略微看看,又很快闭上了眼睛。

  轿子一路畅通无阻地通过城门,按照李令月之前的指示,一路朝西边而去。

  李令月不远不近地跟着,可是没来由地,心里忽然一跳。

  远处清幽冷清的月光轻轻地洒下来,这条小路像是被铺上了一片石灰粉,把一切弄得惨白又诡谲。

  气氛变得阴沉沉的,李令月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似乎脑袋里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在催促着她。

  “薛绍!”李令月忽然大声叫了一句。

  她叫出声来后忽然一惊,懊恼了一下,这里离城门不远,公然叫朝廷钦犯的姓名,她真是昏了头。

  前方那顶小轿忽然停住了,一个清瘦的人影下了轿,侧身看向她,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蔓延到了李令月的脚下。

  李令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下了马朝他走去,脚步由慢变快,最后几乎是逆着风朝着他奔去。

  忽然间,仿佛天地骤然暗了下来,唯一的光点出现在一名轿夫的手中,他手里的冷光闪彻天地,朝着毫无防备的薛绍而去。

  李令月蓦然睁大了眼睛。

  白光一闪而过,没入薛绍后心处,接着就是刺目的红光四溅开来。

  “不!——”李令月大声喊道。

  轿夫拔出匕首,被这一变故惊呆了的其他轿夫尖叫着四散而去,薛绍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

  拿着匕首的轿夫冷然一笑,挥着刀刃从薛绍的咽喉处抹过。

  温热的鲜血喷射得很高,李令月的瞳孔放大了。

  她扑到薛绍身边,手忙脚乱地用手捂住他的脖颈,“薛绍,薛绍你会没事的……”

  黏腻浓稠的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滑落出去,滴落在洁白的地面上。

  薛绍的视线开始涣散,只能费力地朝李令月笑了笑,声带已经被割破了,发不出声音,于是他张了张口,用口型说:“别哭。”

  他缓缓伸出沾满鲜血的手。

  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了李令月布满泪水的脸颊,就已经无力地滑落下去。

  李令月抓住了薛绍的手腕,将他的手凑到了自己的脸颊上,“薛绍,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一瞬间泪如泉涌。

  薛绍睁着眼睛,身体却已经慢慢冰凉了下去。

  他直视着天空,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似乎只是想无奈地笑一下。

  怀里的身体再也没有温度,也没有了声响,他将永远安静,永远沉默。

  李令月擦了一把眼睛,缓缓伸手合上了薛绍的眼睛,抬头看向那名轿夫。

  “是谁?”

  轿夫微微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李令月苦涩地笑了笑,“我又哪里惹到了她?”

  “不是您,公主,当初薛家薛顗坏了千金公主的好事,之后还大言不惭,私底下给千金公主使了不少绊子,薛顗死期已近,千金公主便命我亲自杀了薛绍,以解心头之恨。”

  李令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的时候都带着颤抖的意味。

  “自裁吧。”李令月轻声道,“否则,我会亲手活剐了你。”

  轿夫将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咽喉里,热血溅了李令月一身。

  她低下头,抱着薛绍的尸体,无声地哭了起来。

  武曌拆下信筒,读完了信纸后,将信凑到蜡烛的火光之上,那张薄薄的信纸瞬间被点燃,明明灭灭的火光暗下去了,她拍了拍手,将手中的轻灰弹进铜盆。

  她脸色好看了些,甚至还微微带了笑,忽然对着上官婉儿道:“太平找到了。”

  上官婉儿一惊,手里的笔一瞬间划出了界限,墨汁慢慢晕开,这篇文章被这一笔毁掉了。

  武曌没有多加理会上官婉儿的失态,而是点着头有些满意似的道:“人在洛阳城外,很安全。”

  上官婉儿盯着武曌唇边的笑意,背上莫名出现了细微的冷汗。

  “既然这边的事务也基本上已经结束了,”武曌拔下发髻上的金簪,一头乌黑的头发散落下来披在了她的肩背上,“我们也不日就启程回洛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