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箭从远处飞射而出,直直从那举着斧头的士兵咽喉处贯入。

  那个士兵被箭矢的力道带着向前走了半步,斧头从他手中无力滑下,擦着麻绳的边哐当掉在了地上。

  第一箭仿佛是一个信号,在其后,无数箭矢宛如飞虫一般压境而来。

  武曌猛地看向不远处。

  喊杀声由远及近,明亮的火把擎在每一个骑兵手里,他们背对着落日的余晖飞速而来。

  为首者在城门之下,扯下了自己的兜帽。

  李贤骑在马上,不闪不避地仰头看着城头之上端庄威严的母亲。

  仿佛多年之前,他带着士兵闯入大明宫之中那样。

  “母后,”他轻声打了一个招呼,“好久不见。”

  城门之上的众人,在看到李贤的面容时,不由得悚然一惊,一时间,所有目光若有似无地放在了武曌身上。

  武曌皱着眉看着李贤,似乎想在昏暗的光线中认出自己的亲生儿子。

  李贤从袖中拿出一卷金色的圣旨,扬声道:“上面的人听着!这是先帝旨意,还不打开城门,迎接先帝遗旨?”

  黑压压的黑甲骑兵横刀立马围簇在他身后,带着极强的威压感。

  李贤再次开口道:“母后!不要执迷不悟!”

  武曌闭了闭眼睛,缓缓脱力坐在地上。

  关林恭静静看着这一幕,深深看了武曌一眼,随后抬手道:“开城门,迎接圣旨!”

  那些士兵惊讶地彼此对视了一眼,终于有人急匆匆跑下城门,抽出门闩,慢慢推开了厚重的城门。

  城门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吱扭声。

  李贤手里握着□□,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城门上颓丧的武曌。

  黑沉沉的城门洞开,李贤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爽朗一笑,对着那些精锐骑兵道:“走!进城!”

  他一只手举着金黄色的圣旨,另一只手提着□□,一夹马腹,缓缓进城。

  一滴水忽然掉落在他的鼻尖。

  李贤勒住了缰绳,伸手抹了一把鼻尖的水。

  下雨了?

  他慢慢抬头看去,只见被吊在城门之上的上官婉儿垂眸看着他。

  双眼蓄满了清澈的泪水。

  李贤忽然恍然大悟,他微笑着看她,用口型道:“原来是你啊。”

  上官婉儿闭上了眼睛。

  李贤笑了起来,一扬马鞭,如同一支一往无前的箭矢,冲进了城门。

  身后所有的精锐跟着一起入了城门。

  就在最后一名士兵走进了城门的一瞬间,城门之后忽然传来的马蹄声。

  一群鬼魅一般的士兵忽然出现在城门口,他们冷冷注视着进入城门的李贤一行人。

  动作快得那样猝不及防。

  一支燃烧着的火折子忽然从城门之上掉落下去,火苗触到了浇在地上的火油,轰的一下燃烧起来。

  李贤身后的所有骑兵一下子乱了手脚,他们纷纷离开李贤,跑向城门,却被早已等在门外的士兵击杀。

  李贤没有跟上去,他只是很悲哀地看着高高站在城门之上的武曌。

  武曌面无表情看着城门下的儿子,缓缓拉开了手里的弓。

  “母后!”他叫道。

  “你不是我儿子,”武曌扬声道,“我儿子早就死在了巴州。”

  箭矢脱弓而出,狠狠扎进了李贤的胸口之中。

  武曌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不过是李敬业找来的一个冒牌货而已,也想冒充真正的凤子龙孙?”

  李贤仿佛听到了武曌的话,他无奈地笑了笑,血沫不断从他的嘴里涌出来。

  他费劲地从衣领里掏出一支信号筒,扯开了引线,一枚信号弹咻得一声飞上云霄。

  李令月被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当她咬牙想冲开包围圈,打开房门时,忽然听到了一声尖锐的鸣笛声。

  她大惊失色,转头跑到窗边几乎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去。

  只见一条长长的烟火拖着尾巴飞入云霄,然后炸开金色的光芒。

  李令月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力气,她知道这个信号代表着什么。

  ——快跑,不要回头。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烟火而去,包括远处站在帐篷边的薛顗和李冲。

  他们乌黑深邃的双眼中闪过金色的流光,随后对视一眼彼此。

  “撤。”

  所有士兵早已整装待发,李冲背起被下了药,睡得黑沉对外界毫无所觉的李显,跑出了帐篷,看着薛顗道:“立刻撤出润城!”

  薛顗点头翻身上马,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上午李贤闯入他们帐篷时的表情。

  李贤镇定地看着薛顗他们,轻声道:“我们的后路被切了。”

  薛顗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李贤拿出一张血书,展开搁在了桌子上,“母后把守在边疆的黑齿常之叫了回来,围剿了崤山,这是最后一名崤山兄弟送来的血书。”

  “黑齿常之?他会答应武太后?他疯了?不怕突厥忽然进攻吗?”李冲倒吸一口冷气。

  “恐怕武太后与突厥私下有所约定……而我们并不知道,这才没料到黑齿常之的出现。”

  “崤山兄弟人呢?我得问问他是不是真的看见黑齿常之了。”

  “死了,失血过多,提着一口气骑马赶来的。刚把血书交给我,人就闭眼了。”

  薛顗慢慢闭上了眼睛,“崤山出事了,我们必须杀入润城,否则补给不足,我们不战而败。”

  “但我刚刚接到洛阳传来的消息,”李贤轻轻叹息一声,“润城出事了。”

  李冲皱紧了眉,“谁说的?太平?”

  “不是,”李贤摇了摇头,“字迹不像是太平的。”

  “说不定是诈我们的。”薛顗慢慢道,“说不定是空城计,我们吓破了胆子往回跑,刚好逃入黑齿常之那里。”

  “但若真的有埋伏呢?”李贤缓缓抬起眉毛,看着他们,“我们只能祈求侥幸了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怎么办?”

  “我带兵去润城,若是润城空虚,那最好……”李贤斟酌着道,“若是润城出事了,你们立即分散队伍,声东击西穿过崤山。”

  “殿下,这太危险了。”薛顗道,“微臣愿意替您前去。”

  李贤摇了摇头,“为了让人信服我等出兵正当,一直是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若是我没有在润城出面,母后必定会更加小心搜查,若是届时搜到李显,那我们所有的谋划都要功亏一篑。”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我死在了润城,你们四散而逃,在母后看来便是群龙无首之徒,搜查起来便不会那样严格,你们就还有逃出去的机会。”

  “记住,无论如何,必须先把阿显送出去,绝不能被母后抓住。”

  薛顗立马回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天际已经完全黑沉下去,那金色的惊艳花火已经消失无踪了。

  七日后,远处传来消息,琅琊王李冲在武水县死。

  不久,李敬业被黑齿常之擒获,斩首而死。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传来,薛顗到最后几乎已经麻木了,他带着李显沿小路躲过黑齿常之设置的关卡。

  一路还算有惊无险。

  但连日的奔波让李显骤然染上了风寒,到最后,人已经没有力气往前走了。

  李显双唇干燥,脸颊通红,眼前天旋地转,总也看不清楚前路,脚下被一根树枝绊了一下,差点一头栽进了河水之中,幸好在最后一秒,薛顗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使劲拉了回来。

  李显摔在了地上,眼神微微有些涣散。

  薛顗伸手碰了一下李显的额头,被他额头上的温度烫了一下。

  “殿下,您烧得太厉害了,必须得吃药。”

  李显摇头,即使是病得极其难受,他也依然知道现在绝对不是看病的好时候,“不行,现在外面风声紧,药房肯定是抓得最严,太危险了。”

  薛顗沉思片刻,抬头道:“殿下,您在这儿等着,臣有办法。”

  李显抓住了起身欲走的薛顗,艰难开口道:“不行,你是自寻死路。”

  薛顗垂眸笑了一下,走到河边,摘下身上的水壶,在河里装满清水后,搁在了李显手边,轻声道:“殿下,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您与臣不同,您得留着命拨乱反正,夺回李氏政权,救下大唐李氏宗室。”

  “六哥走了,你也要走,留我一个人与母后争斗,还要在这里跟我讲大道理。”李显喘着气,恨恨道,“我算什么国君?”

  薛顗微微抬高了声音,“殿下,先帝临终前曾亲手将这大唐江山交在了您的手里,您是正统大唐天子,是这天下三百六十州郡的真正主人,您是我们的君主,当之无愧。”

  李显直视着薛顗,薛顗毫不回避,直到李显慢慢放开了抓住他的手。

  “薛顗,你一定要回来。”李显忽然道。

  薛顗点头,“殿下,臣遵旨。”

  薛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李显躺在原地等着,等到日过中天。等到晚霞满目,等到华灯初上,等到月牙升起。

  一个身影慢慢走了过来,脚步轻轻。

  李显骤然睁开眼,试探道:“薛顗?”

  来人没有说话。

  李显挣扎着坐起身来,紧紧盯着慢慢走近的人。

  月光缓缓洒下,照亮了越来越近的面容——

  李显缓缓瞪大了眼睛,“韦香?你怎么在这儿?”

  “殿下,薛大人被抓了。”韦香走到李显面前,递给他装满浓黑药汁的葫芦,冷酷地说下去,“他已经给我们安排好了离开的路线,时间很紧迫,你得快一点恢复力气。”

  李显深深看了韦香一眼,随后仰头将苦涩的药汁全部吞下。

  来时风光无限,去时丧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