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裹儿站在一间金碧辉煌的大门前,一块金碧辉煌的牌匾挂在高楼之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散千金。

  李裹儿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再一次被这明晃晃的嘲讽膈应了一下。

  赌坊之中人声鼎沸,无数精于赌术的赌徒在这散千金的赌坊之中铩羽而归。

  就是因为坐镇其中的一个人——

  李裹儿站在门口,一眼就瞧见了坐在二楼带着幂篱的少年。

  少年盘腿坐在二楼的栏杆上,宽大的袖子一路垂下,身周燃香烟灰氤氲,颇有出离尘世之外的意味。

  他注意到了李裹儿的目光,转头看向她。

  虽然李裹儿看不见少年的表情,但心底却莫名笃定那副薄薄的幂篱之下,少年必然对着她笑了一下。

  李裹儿拾阶而上,昂首走到他面前,将手里沉重的钱袋往桌上一扔,“周不输,昨日是我大意,今日我定要一雪前耻!”

  这个名字奇特的少年却没有起身,他不紧不慢吐出两个字:“不赌。”

  “为什么?”

  “今日起卦,不宜赌玩。”

  “就为了这么一个破赌场,你还起卦?”

  “天机不得有失。”

  “你来不来?不来我把你这赌场给你砸了信不信?”

  “赌场乃身外物。”

  “你什么意思?”

  “你要砸便砸,但是要记得赔钱。”

  “周不输,”李裹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你他妈的。”

  对方依然坐得四平八稳,慢悠悠看着远方,“我今日起卦,得知红鸾星动……喂你干什么?!”几枚铜板擦着他的身体,深深扎进了栏杆之中,周不输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旋身落地,转头看向李裹儿。

  李裹儿手指间夹着铜板,冷笑着道:“砸赌场,顺便打架!”

  “哎哎哎,我怕了你了!”周不输手忙脚乱避开了几枚裹挟着杀气而来的铜板,一开始那种故弄玄虚的气质荡然无存,他一边躲一边开口求饶,“别动手啊!现在就玩!你要玩什么?!”

  “晚了!”

  又是几枚铜板飞了出去。

  周不输简直无话可说了,他顺势从二楼跳了下去,脚尖从一张赌桌上掠过,手臂伸开,灵活地捞起三颗骰子,回头躲开两枚铜钱,开口道:“押大押小?”

  铜钱砸在那几颗骰子上,将其打落在地,待周不输低头去看时,李裹儿的声音远远传来。

  “大!”

  周不输扬眉一乐,宽袖横扫,朝着骰子坠落的地方追去。

  “那我押小。”

  骨质骰子在地上滚了几圈,三个之中已有两颗定住不动,一个是五点,另一个是三点,二人一个蹲在地上,另一个站在桌上,低头看着这最后一颗骰子。

  骰子越转越慢,最后将将停在三点时,一枚铜钱被李裹儿甩出来,打得那颗骰子又往外滚了出去。

  “你想赢就直说啊,做这种事你不亏心吗?”周不输回头不服道,结果又是两枚铜钱擦着他的幂篱而过。

  “我手里的铜钱自己想往外跑,我有什么办法?”

  周不输还想说什么,却见李裹儿从他头顶一掠而过,朝着骰子一路追去。

  他深知若是任由李裹儿先拿到骰子,以她的性子,无论最后事实如何,他都绝对会输,周不输被李裹儿这么一激,先前想要糊弄一下李裹儿的想法全没了,就剩下一个“宁死不输”的念头,所以撒丫子追在李裹儿身后跑。

  骰子撞上桌角,晃晃悠悠停下来,周不输气喘吁吁地盯着它。

  它越转越慢,堪堪停在六点的时候,周不输长袖一扫,愣是将骰子扫出门外。

  那颗骰子在空中划开一条优雅的弧线,凌空而去。

  李裹儿颤抖的指尖指着周不输,怒斥道:“你耍赖!”

  周不输都没来得及回击,李裹儿早已追出门去。

  二人就这样追着那颗骰子一路飞驰而去。

  上官婉儿低头看着张易之传出来的消息,另一只手慢慢摸索着去拿笔。

  “怎么了?”李令月将笔递到上官婉儿手上,漫不经心地问道。

  “陛下命张氏二人在宫中撰写文章,被张柬之等人明里暗里地打压了好几遍,现在写信过来让我想办法让张大人对他网开一面。”

  李令月低低一笑,“张易之还有求人的一天?”

  上官婉儿提笔想要去蘸墨,“无非是要一个保命的承诺罢了。”

  “婉儿。”李令月忽然把砚台移开了些。

  上官婉儿的笔停在半空中,回头看向李令月,她的眼睛在马车的阴影之中带着一点幽幽的光晕,车帘飘动,洒进车厢的光线便仿佛具有生命一般飞扬起舞,那点光晕也随着一同变幻起来。一时清澈干净;一时意乱情迷。

  上官婉儿本来只是想用眼神示意她把砚台推回来,不知怎么就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吐出一口气,手不自觉地抚摸上李令月的脸颊,“把砚台拿回来。”

  李令月微笑着,她抬手握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腕,一点点加大了手里的力道,她望着上官婉儿道:“让我亲一下,我就把砚台还给你。”

  上官婉儿忽然笑了起来,她一向表情淡漠,这一笑便恍若初雪消融,带着些说不出来的干净透彻。

  李令月脑子里轰的一声,握住上官婉儿手腕的手力度猛然加大,反身就把她压在了车壁上,另一只手掰住下巴吻了上去。

  上官婉儿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道:“你动静能不能小点?”

  李令月低头看着她,眼底带着些微的暗色,“你前几天的动静可比这大多了。”

  上官婉儿轻轻笑了一下,抬起手搭在李令月的肩上,仰起头将唇舌贴了上去。

  李令月呼吸一下子就乱了,伸手就扯住了上官婉儿的衣襟。

  玉带扣轻轻落地,上官婉儿忽然听到一道细微的破风声,她的眼神骤然清明,伸手就抓住了那枚破风而入的“暗器”。

  李裹儿没控制好力道,骰子在空中打出一个刁钻的角度,嗖的一声飞进了一辆马车里。

  李裹儿看着那辆马车,慢慢皱起了眉头。

  这辆马车意外地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但是仔细在记忆之中搜索,却又模模糊糊想不起来。

  她想了想,走上前去敲了敲车壁。

  周不输看见李裹儿敲了几次,里头都没人应答,便走上前道:“马车里说不定没人,咱们直接掀开车帘到里头看一眼,这下你我都没有动过骰子,结果大概……”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想把帘子掀开,结果马车之中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帘子掀开了一个角。

  李裹儿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人。

  她连忙俯身行礼,“太平姑姑。”

  李令月半倚着马车,神色有些奇异地点了点头。

  李裹儿直觉李令月心情不好,于是把声音放得更轻了,“方才我在车外敲了敲门,姑姑怎么不告诉我们您在里面?”

  “我没听见。”李令月冷冰冰地扫了一眼缩着脖子偷偷往外溜的周不输,忽然开口,“高阳郡王要往哪里去?”

  周不输猛地站住了脚步。

  “高阳郡王?”李裹儿扬起眉尖,转身指着周不输,“他就是武崇训?”

  李令月不想知道李裹儿为什么没认出她的未婚夫婿,也没心思搭理这两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便只冷淡地点了点头。

  周不输丧头耷脑地把头顶上的幂篱摘下来,拱手行礼,“微臣参见太平公主。”,顿了顿,到底还是没能耐得住心头的那一点好奇,忍不住问道:“公主殿下,请问您有没有看到一颗骰子?”

  李令月扫了他一眼,伸手把被上官婉儿捏碎成几瓣的骰子掏了出来,“是这个吗?”

  李裹儿看着那死无全尸的骰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杀气,半晌她干巴巴说道:“既然骰子已经摔碎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李令月扬手把骰子扔了出去,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退下吧。”

  李裹儿和武崇训面面相觑一瞬,随后不约而同地转身迈着小碎步夹着尾巴往回跑。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之后,马车中才又有了动静。

  上官婉儿从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好笑地看着李令月道:“你杀气腾腾的样子把人家都吓坏了。”

  “他们活该。”李令月冷哼一声,顿了顿,她又若无其事地接下去道,“你的衣带还能系上吗?”

  上官婉儿犹豫了一会儿,将手里断得干脆利落的玉带扣在李令月面前晃了一下,“你说呢?”

  李令月啧了一声,她坐在车沿上,半扭着身子,回头捧着上官婉儿的脸颊吻了上去,“明天我把今年新上供的蜀锦都赔给你如何?”

  上官婉儿手里的玉带扣掉在地上,她的手摸到了李令月脑后,用力加深了这一吻。

  忽然,东西呼啦啦的落地声响起。

  上官婉儿的手指颤了颤,李令月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二人往声音来处看去。

  李裹儿手里的赔礼掉落一地,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李令月立刻抬起袖子掩住了上官婉儿的脸,沉默地看着李裹儿。

  宛如窒息一般的死寂中,李裹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面色沉着冷静,脚步却慢慢往后挪着。

  “姑姑对不起!姑姑再见!”

  她高声叫了一句,转身跑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