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区域彻底安静了下来,上官婉儿和李令月相对无言,她们看着李裹儿跑远的背影,同时缓缓叹了口气。

  “太子最近过得恐怕太滋润了。”半晌,上官婉儿沉吟着说道。

  李令月赞同地点了点头,慢慢道:“无力约束自己小女儿,让她在外头乱晃,七哥确实是太过大意了。”

  “我们得给他找点事做。”

  李令月弯腰进了车厢,低低说道:“那我们来深入讨论一下……”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李裹儿这辈子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

  她其实除了震惊之外,心里倒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但是李令月的眼神就很吓人了!

  左眼写着“杀人”;右眼写着“灭口”!

  她下意识就转身逃跑了。

  李裹儿打了个寒战,慢慢停住了脚步。

  是不是还是应该解释一下,再做个保证,发誓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去之类的……

  天啊!一个是大唐最受宠爱的公主,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前朝太妃,随便哪个伸出个手指头,她就得被玩死不可。

  怎么她李裹儿就这么倒霉摊上这事儿了呢?

  “喂。”追上来的武崇训喘着气,拍了一下李裹儿的肩膀道,“你跑什么?”

  李裹儿被他一巴掌吓得跳了一下,回头见到武崇训,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道:“我要是哪一天死了,就是你害的!”

  武崇训还没说话就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正一头雾水想问又不敢问的时候,李裹儿一转身就走远了。

  李裹儿悄悄推开门,刚准备偷偷溜进去,就听见旁边有人叫住了她。

  “裹儿。”

  完蛋了。

  李裹儿吞了口唾沫,摆出了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转过头去,冲着韦香福了福身子。

  “母妃。”

  韦香皱着眉头走到她面前,伸手摘下她脑袋上的一片枯叶,声音清冷,“说吧,你这次都闯了些什么祸?”

  李裹儿心说,我这次出去的经历要是都跟您说,那就死定了!面上却作出一副疑惑的样子,挠着脑袋无辜道:“没做什么啊。”

  韦香冷笑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沓账单,卷成筒状点着李裹儿的额头道:“我就一会儿没看住,你就给我闯祸都闯出圈了,你砸赌场也就算了……一路上踩踏铺子,拦截马车,打坏人家屋顶,弄得一群人跑上门来告状!”

  所有人堵在府门口,拍着门要告状。那场面,连李显这种常年闯祸,没一刻消停的人都不由得叹服。

  李裹儿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可偏偏到了韦香这里,她倒是规矩了起来,耷拉着脑袋,隐去太平公主不提,一五一十把其他的事情经过说清楚了,“儿臣知错了,您要罚儿臣,儿臣绝无二话,只要别叫赔钱。”

  韦香沉默了一会儿,对着李裹儿道:“你父王也是这么说的。”

  李裹儿咂摸了一下,道:“重润哥哥的钱还有很多,先让他替我垫一垫。”

  李重润刚打旁边走过,听见这话,面无表情地撸起了袖子,对着韦香道:“管教妹妹这种事母妃还是交给我吧,别累着您。”

  李裹儿忍不住一跳三尺远,被李重润追得上蹿下跳还不忘闭嘴:“哥!你那么抠门是找不到媳妇的你知道吗?”

  “胡说八道。”

  李重润直接飞起一脚,却被李裹儿灵活地躲了过去。

  “你这人也忒小气,借点钱也不行?”李裹儿顺势贴身上树,“我可是你亲妹妹!”

  “我没你这样的亲妹妹。”

  李重润大义灭亲,欺身而上。

  还没等他们打作一团,韦香忍无可忍地拔剑一寸,剑风以她为中心,旋转着扫荡开来。

  方才还不共戴天的李裹儿和李重润一下子安静下来,四只眼睛眨巴着望向韦香。

  “我真是拿你们没办法了。”韦香无可奈何地指着他们兄妹二人,“都给我去跪祠堂,今天晚上不许吃饭!”

  太子妃说话一向说一不二,说罚就罚,说跪就跪,不让吃饭,祠堂上摆着的蔬果祭品都全部被撤走了。

  月上梢头,夜已经深了。

  李裹儿伸了一个懒腰,望了一眼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慢慢站起身来。

  她摸了摸肚子,伸手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拿出了之前从厨房里摸出来的苹果,“咔嚓”咬了一口。

  月光清亮,李裹儿漫不经心地沿着回廊往自己的房间走,经过姐姐李仙蕙的房间时,轻快的脚步停下了。

  她望着从窗户之中透出的暖黄光晕,有些疑惑地敲了敲窗沿。

  “姐?”李裹儿把吃剩的苹果核随手扔出去,“你怎么还没睡?”

  李仙蕙撑着下巴怔怔望着眼前的白纸,忽然就想到了当初第一次进宫面见女皇时见到的那个少年。

  在进入这样富丽庄严的宫殿之前,她就不止一次被告诫绝不可行差踏错半步,于是只能小心地掩饰住自己的惊惶,挺着背走在那些价值不菲的青玉砖上,她做得很不错——直到女帝传见,她跟着其他人一起在殿外等待拜见时,抬头望了女帝一眼。

  她后来无数次地回想起那一刻,无数次思考自己当时究竟为什么要抬头望那一眼。

  也许是因为想要看一看这个素未谋面的亲人;也许是好奇于她这一生的传奇;也许是想知道传说中为了谋权,能够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样;也许……她什么也没想,仅仅只是单纯想要抬头看一眼……

  就是这一眼,她与女帝的视线在空中对上了。

  李仙蕙忽然脑袋一片空白,冷汗一下子涌了出来,仿佛被猛虎瞄准着的小鹿那样被震慑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时,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李仙蕙整个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犹如弓弦一般绷紧了脊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没想到这一脚在青玉台阶上直接踩空,她瞪着眼睛不可置信似的向后倒去。

  她绝望地闭紧了眼睛,自暴自弃地等着自己摔下阶梯撞翻长信宫灯,被所有往来婢女宫侍看见自己咕噜噜滚下阶梯的丑态。

  今后所有人都会在私底下暗暗嘲笑,津津乐道于这位有着皇族血统的郡主第一次在紫微宫露出的可笑样子,她一辈子都在洛阳抬不起头来了。

  当初李显和韦香想要把她留在均州,不是她不服气不甘心非要跟着一起来洛阳的吗?现在发生这样的事,不也是自己自找的吗?

  李仙蕙的眼睛闭得更紧了。

  随后,一只手隔着她的衣袖拉住了她的手腕。

  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非常迅速地把她拉回原地站稳后便收了回去。

  她愣怔着望去,只见一片洁白飘然的衣摆从她面前经过。

  那漂浮在身周的衣料仿佛天底下最纯净无暇的初雪,将那位少年衬托得愈加出尘。

  李仙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人,神情醉人如酒,脊背却挺直如剑。

  少年经过她,直直走向女帝,有些吊儿郎当似的开口道:“陛下,易之来迟,还请陛下责罚。”

  她望着跳动的火光不断思索着,那一点幽幽的心火就在她的心头燃烧着。

  “姐?你在干什么呢?”李裹儿缓缓推开窗,从外头探进了脑袋来看。

  李仙蕙抬起头,看见李裹儿望着她面前的信纸时,那一点一点逐渐皱起的眉头。

  仿佛从梦中被惊醒似的,她忽然回过神来,脑海中旖旎缱绻的情绪如蝴蝶般散去,只余留一张冷肃端凝的面目。

  她们姐妹二人沉默地对视着。

  李仙蕙先移开了视线,迅速将手边压着的写满那惊鸿一瞥的少年名字的纸张凑到了灯烛旁边。

  火舌舔舐过这些写满少女心事的宣纸,毫无怜悯地将它们烧成了纷飞的灰烬。

  李裹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望着李仙蕙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心悦张易之。”

  李仙蕙一顿,良久才缓缓看向李裹儿道:“是。”

  “你……”李裹儿望着李仙蕙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来,半晌才轻轻道,“你糊涂啊!”

  李仙蕙明白李裹儿的意思。她已经被女帝赐下婚约,不日就要与武延基晚婚,在这种关头,喜欢上女帝的男宠简直是一件荒谬绝伦的事情。

  可偏偏这个世界每天就是有这么多荒谬无稽的事情发生着。

  女帝仅仅只是张了张口,她便成为被剪去翅膀的鸟雀,没有办法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也没办法拒绝他人强加给她的姻缘,只能待在名为皇权的笼子里挨过这一生。

  这难道就不荒谬吗?

  李仙蕙垂眸半晌,缓缓抬眼看向李裹儿,低声说道:“我明白的,自我踏入这洛阳紫微宫时,我就明白了。”明白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必须舍弃儿女情长,用来交换翻云覆雨的权力和只手遮天的富贵。

  所以这一场武家与李家的嫁娶势在必行,绝对由不得她做主。

  李裹儿忽然有些不忍心,看着李仙蕙许久,随后,她低声劝道:“下次找个机会我让父王把武延基请回家来,你们二人郎才女貌,说不定是天生一对。”

  李仙蕙望着满脸担忧的妹妹忽然没来由地有些想笑,于是她低头笑了下,点头道:“好。”

  顿了顿,她又温柔地看向李裹儿轻声道:“天色已经很晚了,你跪了那么久的祠堂,早些去睡吧。”

  李裹儿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走到半道上,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仙蕙。

  李仙蕙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快去吧。”

  望着李裹儿走远的背影,李仙蕙慢慢合上了窗户。

  她吹灭了灯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