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风忽然大了起来。

  魏王府高台。

  云髻花颜的女子坐在高台边,身上穿着金红色的嫁衣,两只脚从层层叠叠的裙角中露出来,在半空之中慢悠悠地晃荡着。

  风把她的衣袖吹得鼓鼓囊囊,堆积在她身后,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

  她的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心里却平静地宛如一潭死水。

  武延基听说圣上召见,急忙派人前去把李仙蕙找来,可前去李仙蕙房间寻人的侍女却没把人带回来。

  侍女有些焦急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王妃她……她要跳楼!”

  武延基的手微微一松,茶杯掉落在地,破碎一地。他猛地站起来,怒吼道:“那还不赶紧把那个贱人给我扯下来?!”

  侍女被吓得泪水涟涟,结巴着道:“王妃她……她说:‘谁敢靠近她,她就从楼上跳下去!’”

  滚烫的热水猛地淋在侍女的脸上,她尖叫一声,哭着捂住了自己烫红的脸。

  “废物!”武延基指着他们怒气冲冲道,“都是一群废物!”

  李仙蕙坐在高楼之上,神色有些倦怠和憔悴,北风呼啸中,她微微咳嗽了两声。

  楼下的人越来越多,挤挤攘攘跪在地上祈求李仙蕙不要想不开,几名从小陪着李仙蕙长大的宫婢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没得到她的一丝目光。

  上官婉儿急匆匆跑来这里,往高台上看了一眼,心头震动不已,转身抓住一个侍卫吼道:“快去请太子殿下!”

  侍卫大声回应道:“我早就想派人去了……可是圣上有令:魏王夫妇和邵王殿下妄议宫闱,将太子殿下等人圈禁起来,未得命令不许出来。”

  一丝丝凉意从上官婉儿的背上渗出,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侍卫,“妄议宫闱?”

  侍卫自觉失言,正想找机会告退时,后领忽然一紧,整个人涨得脸色通红。

  “陛下……的内帷之事……”

  上官婉儿猛地松开手,有些震撼地望着高台之上的李仙蕙,恍惚片刻后急忙道:“去找安乐公主!”

  几名宫人依言退下。

  李仙蕙无知无觉地坐在高台边沿上,她望着东方破晓之色初升,金灿灿的阳光从云层的束缚之中逃脱出来,笔直地照在她的面前。她呆愣愣地望着那一缕破云之光,红裙纷飞如火。

  其实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很明显了,那封满载着心酸泪水和炙热爱意的信被张易之交给了武曌。

  他不喜欢她,她想,不然他怎么能做得这样绝情?

  似乎有人骑马赶来,李仙蕙连忙看过去,却只看见李裹儿跳下马,冲着她大声叫喊的样子。

  狂风之中,其实李仙蕙什么也听不清,她在这座高台上坐了一夜,心头的那一片燎原之火终于还是一寸寸冰凉下去。

  她望着底下哭喊的人群,慢慢合上了眼睛。

  “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李仙蕙喃喃地说着,忽然明白过来当初曹植对洛神那一片滚烫的思慕,还有那饱尝过爱怨憎和求不得的痛。

  她向着那一束阳光缓缓伸出了手,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似的。

  那一袭红衣骤然坠落。

  李仙蕙徒劳地抓着风,过去的一幕幕像是微风一般从脑海中划过……最后一幕是当初不经意之间的回首。

  屋檐斜翘,那白衣的少年站在廊下,专注地望着金笼之中那只毫无生机的鸟雀,随后伸手打开金笼,将展翅的鸟雀抛向天空。

  他仰头望去,那碎金一般的阳光就倒映在他的双眼之中,感受到她的视线,他缓缓看过来。

  这一次李仙蕙没有躲闪,她迎着对方的目光缓缓微笑起来。

  沉重的撞击声砰然响起,所有人愣愣看着猩红的鲜血从李仙蕙的身下慢慢蔓延开来。

  李令月收到信后立刻进宫求情,她跪在宫门外,嘶声恳求母皇留下李重润一命。

  殿门慢慢打开,李令月如有所感,仰头看去,只见鲜红的血液像小蛇一般蜿蜒而下,曲曲折折地流到她的脚下。

  两具尸体被宫侍抬了出来,一样东西从中滚落出来,咕噜噜滚到了李令月的脚下。

  她缓缓低头,脚边是皇太孙李重润的金冠,上面沾了血和灰,已经变得脏污不堪了。

  李令月叫住宫侍,迎着武曌的目光慢慢蹲下去,捡起那枚金冠,用袖子用力擦干净,来到宫侍面前。

  她擦干净李重润的脸,将金冠端端正正戴在了他的头上。

  武曌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没有说话。

  李令月做完这一切,缓缓抬头看向武曌,她望着两鬓微白的女帝,竟渐渐觉得有些陌生。

  “母皇,”她说,“他们是你的亲人。”

  武曌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但他们同时也是臣子,而朕,是君。君威不可犯。”

  李令月点了一下头,过了一会儿,又点了一下头,淡淡问道:“如果儿臣做了让您不高兴的事,您也会杀儿臣吗?”

  武曌这次没有再继续说话了。

  李令月从这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她蹒跚着转过身,背对着武曌往回走。

  “母皇,”在层层台阶之下,李令月回头看向武曌,“您现在越来越像曾经的父皇了,杀伐果决,君威浩荡……我觉得这样的您,真的很陌生。”

  说完,李令月牵动着久跪发麻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再也没有回头。

  夜幕逐渐降临,天上渐渐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宫灯一盏盏亮起,照得紫微宫恍如白昼。

  漫长宽阔的宫道上,上官婉儿一路焦急地寻找着李令月的身影,她手臂中挽着一条厚实的披风,眉头皱得紧紧的。

  “公主进了宫,一直到现在都不曾回来,公主不许我跟着她,天气越来越冷,公主出门又只着小袄,我很担心公主,所以来求您进宫找一找公主,带她回来。”

  上官婉儿耳边一直回荡着秋简的话,心里简直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直到一抹白影出现在她的余光之中,上官婉儿一惊,仰头望去。

  李令月站在掖庭水池之前,一片片雪絮落在池水中,荡起层层涟漪。

  她出神地望着涟漪,若有所思似的,竟然渐渐伸手想捞起池水之中的雪絮,眼看着整个人就要掉进冰冷的池水中了。

  ——下一秒,一只温暖的手骤然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身上一暖,李令月回头看去,只见上官婉儿双手伸开,隔着一件红色鹤纹大氅安稳地抱住了她。

  李令月长长吐出一口气,轻轻问道:“你还记得这片池塘吗?”

  “记得,”上官婉儿的声音隔着大氅闷闷传来,“这是我第一次见您的地方。”

  李令月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当初我一片孤魂,硬生生挤掉了先前这个李令月的存在,再一次重新成为太平公主,我当时以为这是上天给我的一次机会,让我能够弥补之前犯下的错误,所以彼时我站在这里的时候称得上一句野心勃勃。”

  “但我现在开始怀疑这是上天对我的一场彻头彻尾的愚弄,他给我一点甜头,然后又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给我一巴掌,告诉我这一切都不过是痴心妄想。”李令月的声音越来越低,“前世的李重润在七哥的照拂下,虽然没有登上帝位,但好歹一生平安;李仙蕙甚至都没来过洛阳,听说生活也算幸福……”

  “可是我来了,我转动了命运的方向,让它离开了原来的轨道,变得越来越吊诡,越来越不可捉摸。”李令月的声音逐渐带上了些哭腔,“我很怕……婉儿,真的,我好怕在某一天,忽然连你也离我而去了……”她的手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看见了末日一般的景象,猛地回身紧紧抱住上官婉儿。

  李令月的手臂滚烫如火,一滴泪水坠在下巴上,掉落在上官婉儿的衣襟上。

  那件红色鹤纹大氅从她肩头滑落,悄无声息往池水中坠落下去。

  上官婉儿伸手截住掉落的大氅,她安静地倾听着李令月的焦躁和不安,慢慢替她拭去脸上冰冷的泪水,轻声问道:“公主,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

  李令月缓缓从她的怀中抬起头来,眼尾被高热烧得通红,她轻轻笑了一下,伸手抱住上官婉儿的脖颈。

  上官婉儿安静地看着她,直到李令月就着这个姿势,抬起头亲了亲她的嘴唇,这个亲吻短暂而灼热,带着难以忽视的珍惜意味。

  “婉儿,”年轻而又绝望的公主在她耳边轻轻命令道,“亲吻我,拥抱我,在我耳边喘息着发誓一辈子不离开我。”

  上官婉儿望着她,低低叹了口气,低下头用力吻住了李令月。

  她的双唇颤抖着,却不容置疑地仰头回应着她的亲吻,近乎疯狂地掠夺着上官婉儿口中的津液。

  上官婉儿眼神慢慢暗下来,其中压抑着□□的暗火,她慢慢拉开距离,在李令月的耳边轻而慢道:“我一辈子不会离开你。”

  李令月望着她的眼神闪了闪,然后死死用力抱住了上官婉儿,颤抖着手想解开她的衣带。

  上官婉儿温柔地环着李令月的脖颈,慢慢抚摸着她柔顺如绸缎的长发,然后一掌敲在了李令月的后颈之上。

  李令月浑身一震,慢慢软倒在上官婉儿的怀里。

  上官婉儿垂眸看着李令月安详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自己病了都不知道。”

  说完,上官婉儿将自己被扯开的衣带重新系紧,又用那条厚实的大氅将李令月包裹得严严实实,一手抄膝,一手环腰将李令月稳稳抱了起来。

  细碎的雪花被风卷起,模糊了她们二人的背影。

  雪越下越大了。